2. 第二章(1/1)

上元节后一日恰逢沈鸿生辰,女皇年年都会连办两日宫宴,一为庆新年,二为沈鸿庆生。

沈鸿是别国质子——质子之名说来简单。不过是远道而来,背井离乡,向来寄人篱下,身份不风光也尴尬,待遇更是面上好内里坏。沈鸿却不一样——在这宫中,乃至整个京都,波及大楚,她是个最特殊的存在。

比如阆苑——这是女皇专程为她所建的宫苑,作为沈鸿十四岁的生辰礼。传说有言阆苑乃神仙居所。故建时以琉璃封顶,金砖做墙,饰以珍珠碧玉,耗资之数引起轩然大波,朝野内外皆惊疑,都不明白女皇为何突然要对一个质子施加这般荣宠,朝臣日日进言上奏反对,一时流言蜚语漫天,有说女皇宽宏,善待质子的,有说陛下一时兴起的,而女帝对此的回答却是:命人在阆苑栽满合欢。

如此一来,心思昭然若揭。有人不信,却在沈鸿当着众人的面抬眼一笑时愣住。突然就明白陛下为何会给这个质子的宫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所有不切实际,甚至可称得上常人无法接受的荒唐的猜测都被那张脸坐实,自此,再多的话都是徒劳。

阆苑耗时两年,沈鸿入住的那日,面对这等让人叹为观止的奢华,她眉眼一弯,露出一个孩子看见喜欢的东西一般的愉悦表情,然而想起自己的身份,又不敢确信,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问:“这是给我的么?”

那神色带着紧张,纤弱又可怜,女皇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九五之尊的眼里尽数是不加掩饰的爱怜和温情:“三儿喜欢么?”

“喜欢,”沈鸿的头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不合规矩。”

没有人说质子一定要待在质子府,受尽轻视嘲讽才算规矩——可至少当时的沈鸿是这样认为的。女皇就那么愣住了,仿佛是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东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万千情绪奔涌成形,又逐渐消散。

然后她的手很慢很慢地滑过沈鸿的胳膊,将她抱住,动作迟疑而小心,轻轻拍了拍沈鸿的背,像是怕碰伤了她似的,抚上沈鸿的手连同声音都在颤着:”没关系……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旁人……”女皇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了下去,”朕不会再让他们多说一句。”

质子府一年,阆苑五年,前者时她默默无闻,后者她挂着质子之名,大张旗鼓,却名不正言不顺地入宫,实为女皇禁脔。身前恩宠万千,身后骂名无数。

此事疯了一般外传,因其太过荒唐,几日内便为大楚所知,人人皆知陛下为一个质子宛如疯魔,不顾名声。人人都说,东黎来的中山王长了一张神仙脸,却偏偏做了腌臜人。

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东黎,沈鸿的王姐,年轻的女君高坐在王位上低眉一笑,对下首众臣炸锅般的议论纷纷置若罔闻,只说了一句:“这是她的命。”

没有任何明显的反抗,东黎默认了,沈鸿默认了,女皇默认了。独独只有大楚的臣子们就着此事数年未休。紧随着默认的是**一般砸来的非议,有说陛下纵情声色,有说沈鸿妖邪惑君。阆苑却仿佛没有听到分毫难言恶语,依旧数年如一日的安安静静,安静到让人怀疑沈鸿的存在只是所有人的错觉。久而久之,阆苑附近的宫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白日偶尔有人路过,看见的也是紧闭不开的宫门,除去女帝晚间来时才会大开迎接。分明是最为金碧辉煌的宫殿,却遗世寂寥形同冷宫。

这一日大早,沈欢端着面盆推门进屋,沈鸿早早就醒了,穿着里衣在床沿坐着,听见动静,双目随着沈欢的脚步转动,待她出声一唤,沈鸿便从塌上起身走过去,一语不发的净脸漱口。

沈欢本想给她找个颜色鲜艳的衣裳穿着,衬出几分喜气来,拉开衣柜,就见满目的白,不见半点旁的颜色,眉头一蹙,开始念叨:“主子怎么还是连一件红衣也没有?”

沈鸿听见了,揉着眼懒洋洋地答道:“我不喜欢那个颜色。艳俗的很,穿白衣便好,若是想鲜艳一些,随意找一件带些颜色的狐裘过来。旁的都不用。”

沈鸿数年如一日地独爱穿白,管他日子是喜是悲,有无忌讳,沈欢为此念叨多次,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沈鸿性子好,被唠叨的多了也不见恼,每次都是笑嘻嘻的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却并不往心里去,到了下回,一如既往的犯。

沈鸿的衣裳都有专人裁制,却早就被女皇叮嘱过一切要按沈鸿的喜好来。她耳朵有没有起茧子沈欢不知道,反正她是早已将沈鸿的散惰惫懒看了个一清二楚,一边颇为无语地拿了件缠枝莲纹的白服出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得找个时间瞒着沈鸿去给她置办几身亮眼些的服裳来。

收拾完毕,这才精神了些。她起的晚,宫宴须得提早半个时辰到场,早膳才用是来不及了,只能在桌前胡乱塞了些茶水糕点垫垫肚子。出门前,沈鸿特意叮嘱道:“昨日之事,不许告诉旁人。陛下也要瞒着,知道么?”

沈欢点头应了。

沈鸿转头去推门,才一露脸,就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气,乍触冷意,没能耐住,当下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紧皱着眉头毫无形象的揉了揉鼻子,待那股子痒意被揉散,才道:“走吧。”

永和宫内早已有人先到,从尊到卑,由近至远,各人依次入座。女皇为最上首,左右两旁本该是君后与贵君,只是沈鸿多年来有殊荣,被特许与君后同起平坐,因此一来就毫无悬念地往女皇另一侧去了,沈欢便和在场宫俾一样,只能是立在她身后。

沈鸿取下外罩的狐裘递给沈欢,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才坐下,女皇便开口了:“身子好些了么?”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到沈鸿的手背上紧紧握住,眉头一皱:“手这样冷,怎么不取个暖炉过来。病还未愈,若是再将手冻坏了可怎么好。”

沈鸿从善如流地笑,三分妩媚,七分娇羞:“陛下小看我呢。便是为了不辜负陛下的关心,沈鸿也会爱惜自己,不叫陛下忧心。”

她端的一副温良的模样,却叫在场不少人恨的牙痒。都是女皇给了名分明媒正娶纳入后宫的人,且皆是男子,有人着实看不下去,率先出声,皮笑肉不笑地道:“这离中山王被罚都多少日了,天大的病也该好了。莫不是太医院的太医过于惫懒,没有好好医治中山王”

“被罚”女皇的目光这才舍得从沈鸿身上撤出来,目光骤然降温,利剑般投向出声那人,“被谁罚”

接触到她的目光,那人顿时一愣,心中一慌,下意识就看向女皇另一侧坐着的君后身上,沈鸿一瞧势头不对,颇为糟心地看了那人一眼,转头对女皇无奈道:“什么罚不罚的,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受了寒,左右也快好了——陛下不是说要给我庆生么?”

只奈她的话分量不小,作用却不大——女皇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表示一定会问清楚还她一个公道,随即转向那人,道:“你——接着说。”

那人的本意是要膈应沈鸿,没有料到自己一句无意妒言眼看就要招出祸端,反应过来后忙出座跪在一旁,维诺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双眼略带惊恐的看了看脸色如霜如触逆鳞的女皇,在她和另一侧端端正正坐着的一个男人身上往返数次,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是君后。”

其实说来也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阆苑常年没什么人来,沈鸿又是个闲不住的,开始时在宫中闲转,总会遇到些背后指点,或是当面讽刺的人,她懒于计较应付,可那些话着实难听。那些个人又畏畏缩缩不敢动什么手脚,罚也没有罚的理由,再者她身份本就敏感不宜大动干戈。沈鸿想着惹不起就躲,因此每每外出,都是挑着无人的时候,人少的地儿去,耳根子清净不少。

几日前下了场雪,沈鸿隔窗观望,见这天地间仿佛失了颜色似的干净透彻,便动了外出的心思,唤了沈欢便一同踩着雪走了一路。看似比鞋底还要高的积雪却虚的很,一步一踩,发出咯吱一声响后便在脚底化成了水。

无聊惯了,任什么都能玩出几分乐趣来。沈鸿低着头边走边笑。本是大好心情,却好巧不巧,碰见了君后。

自沈鸿入宫并承欢于女皇,数年恩宠风头无人出其二,因而后宫众人无一不视沈鸿为敌,以君后为首,原本勾心斗角的侍君贵君们竟是出乎意料的团结,矛头一个个都对准了沈鸿。万箭齐发,数管齐下,奈何此人命大,又有陛下护着,总奈她不得。

此时难得机会,哪里有轻易放过的道理。于是沈鸿便被临时安了个冲撞的罪名,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沈欢随同。

她本想理论,却被沈鸿一个眼神将嘴里的话拦了下来,心中无比憋屈,可到底沈鸿最大,只能不情不愿的卸下佩剑,屈膝在沈鸿身后的雪地里跪了下来。

三个时辰,沈欢跪完还能勉强起身行走,去扶沈鸿,借着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才刚离地,还没站稳,双腿一软,又跌了回去。

最后硬是被沈欢给背了回来。

晕倒是没晕,沈欢急急召来太医一问,说是寒湿之气入骨,伤了膝盖。沈鸿胎中带病,生来体弱,如此一来,风寒还是小事,怕只怕膝盖会留下终生难医的后遗症,到时年年发痛受罪。

沈鸿倒是乐呵的很,从太医来,到太医去,没见她眉头皱过一下。哪怕是听到“后遗症”三个字,凑在她耳边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以后冬日都不能再出宫,也不见半分不悦。

沈欢瞧了瞧自家主子,心酸来的突然,背过身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