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1/2)

蔚岚一路赶到华州,刚到门口,就看到那里站着的人。他身着黑色绣鹤长衫,身披鹤氅,手中握着一个暖炉,远远等在那里,蔚岚驾马停在他身前时,不由得扬起嘴角:“怎的来得这样早?”

“想早点来,便来了。”谢子臣向她抬起手来,想扶着她下马,然而蔚岚却干脆利落的翻身下来,将马匹交给身后的白芷,同他并肩而行,雨已经停了,蔚岚虽然一路风雨兼程,身上也沾染了泥土风尘,却仍旧姿态从容,不显狼狈,谢子臣扫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来,将暖炉放进了她的手里。她体寒,打从读书起就是这样,北地阴冷,他来等她之前,便让人准备了暖炉。

温暖从手心渗透过来,张开了蔚岚每一寸毛孔,未曾被人如此细心照料过,蔚岚不由得有些诧异,却还是觉得舒心,几十日没见,突然再相见,蔚岚竟然觉得,谢子臣又俊美了几分。她不由得笑了笑道:“你似乎又长高了?”

“嗯?”谢子臣有些奇怪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转头看见她只到自己下颌,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初相见时,她似乎还比他高那么一些,如今三年过去,她却似乎没怎么动过,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有些暗暗的欢喜,点了点头道:“嗯。”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该多说点话,见着了心上人,该多讨她欢心才是。可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一张口就道:“北方那边你是打算如何处理的。”

嗯,好想扇自己一耳光。

话一出口,谢子臣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该问一下,这么点衣服,你冷不冷,然后她说冷,他就把外面的鹤氅解给她,给她穿上,用自己的气息包裹她。如果她说不冷,他就说,还是要多照顾自己一点,老了就有罪受了。

他如此机智,可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口?

谢子臣深深反省着自己,蔚岚立刻切入了主题:“阿衡打算以战养战,但我没建议。我已经向朝廷上了奏章,言明若不发粮和军械,那么就直接投靠狄杰,然后转头攻打华州。今日我就是来华州取粮,”说着,蔚岚转头看向谢子臣,笑意盈盈道:“谢御史大概明白该如何抉择吧?”

“知道。”谢子臣点点头:“陛下此举,我与谢家都不赞同,我来之前已经向陛下言明要害,但陛下仍不肯相信桓松会投敌,我便以养伤为借口离开了盛京,来到华州。华州刺史是我二叔,我已经同他说好会开仓借粮。你今日便可清点,明日带走。”

嗯,又想扇自己一耳光。

把话说完,谢子臣就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要是蔚岚真的就今天清点了,那岂不是明天就走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蔚岚,蔚岚眼里有几分好笑:“你是何时来的?”

“几天前。”

其实他已经来了十几天了,他走的官道,不像蔚岚们一样,需要躲躲藏藏,来了之后一直徘徊在华州,想悄悄潜入幽州去看她,却又生生忍住。

蔚岚点了点头,手里捧着暖炉,心里竟然是无名有了几分雀跃:“看来,子臣很是急迫。”

谢子臣:“……”

两人一路进了华州境内,谢子臣陪她清点了粮食和军械,便让她歇下。蔚岚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是入夜了,想到战场局势,她摇了摇头道:“不行,我得回去。”

谢子臣看着她眼瞎的乌青,再从容的模样,也无法遮掩因疲惫留下的痕迹,谢子臣心里微微抽痛,却是道:“值得吗?”

“什么?”蔚岚呆了呆,谢子臣执着道:“为了桓衡,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蔚岚将落下的头发撩到而后,看着粮食装上马车,淡道:“只是做该做的事罢了。”

作为臣子,不能看北方动荡。

作为女人,理当护着自己照看的男人。虽然她一时也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自己的弟弟,还是自己未来的丈夫。

想到这件事,蔚岚不由得想起那个叫唐莫的名字来,她思绪停顿了一秒,脑中有些空白。

她很少有这样发愣的样子,仿佛是有什么事无法解决。谢子臣注视着她,看着她的模样,他伸出手去,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叹息出声来。

他身上是谢家独有的一种接近于兰花的香味,与她用的香囊有些相似,但却不大一样,这香味闻着清淡平稳,让人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从盛京到幽州,从幽州到华州,几十天的路程,她都是风雨兼程,没有休息过片刻。被这个人这么轻轻一抱,感受着他的温度,闻着他的香味,她一时竟然觉得,仿佛这风雨都被他隔绝开来,让她内心一片温暖,什么都不用再想。

“阿岚,”他轻声叹息:“留下来,睡一觉,好不好?”

他声音里仿佛是带了哀求,明明就是这么清清冷冷一个人,明明是这样平平稳稳的调子,却就让人软了心肠。

“战场上……”

“你把文书留下,我二叔方便向陛下交差,我今夜帮你清点了,直接让他们先往幽州出发,你睡一晚上,明天再快马加鞭过去,好不好?”

他说的方案并不影响进程,蔚岚抿了抿唇,不由得笑道:“那多谢子臣了。”

谢子臣松了口气,放开了她,让人上来给她引路,而后道:“你先回去洗漱吧,我清点完就回去。”

既然要休息,蔚岚也不矫情,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谢子臣静静看着那纤瘦的背影,目光不肯移开,直到那人彻底消失后,谢铜忍不住了,提醒道:“公子,人已经走了。”

“嗯。”谢子臣点点头,收回目光,看着人一袋一袋将粮食送上马车,淡道:“她瘦了。”

谢铜:“……”

自从来了华州,自家公子一日比一日不遮掩本性了。

蔚岚跟着丫鬟进了房,房间里还挂着谢子臣的衣服,丫鬟恭敬同她说明了原因,因为不知道蔚岚要歇息,所以并没有打扫出房间来,让她和谢子臣将就一晚。不过是睡一晚,蔚岚也并没什么多想的,她让丫鬟打了水,自己拿下放在胸前的护心镜,解开缠好的绷带,进入了水里。

她一直在服用林夏给的药物,外加上太长久时间的束缚,胸部几乎是一马平川,仿佛还是一个少女一般。胸前是太长时间束缚所产生的勒痕,仿佛是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伤痕。

她太疲惫了。

蔚岚呆在水里,静静注视着水中的自己,还有自己的身体。

在大梁,她有一个完美的身体,一双很好看的双峰,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胸前,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厌恶。

大约来这里久了,她也开始被同化,开始学会了软弱,开始爱上了被人宠爱。她当年见到谢子臣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无论男人女人,宠着宠着,自然就会软弱下来。

她没宠坏谢子臣,然而谢子臣却在无形之中,潜入了她的生命。说好要离他远一点,然而在他今日抱着她的时候,她竟然鬼使神差,没有推开他。

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该接受对方的好意,不该利用对方的感情。她此刻的舒适,此刻坐在温水里清洗自己的身体,无非是因为,谢子臣在帮着她。

想到这点,蔚岚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将脸沁入了水里。

她要一辈子用这样不男不女的模样活下去吗?

这样的念头想想,她就觉得惶恐。可是她太清楚了,这个时代,只能如此。

如果她还在十几岁,如果她没有经历过朝堂,没有历经过斗争,她大概还会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可是她不是个孩子,她推行过改革,经历过变法,大梁徐子之乱,便就是因变法导致,她师父的尸体挂在城门前曝尸十日的模样,还在她脑海里历历在目。

变法尚且如此,改变一个世界几千年的认知,那条路太难,她走不完,也走不了。顶多是以她为始,开始走这条艰难的道路。

从水里站起来,蔚岚叹了口气,她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桓衡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会怎么办?如果谢子臣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会怎么办?

她幻想了一下,如果是在大梁,她知道一个男人男扮女装潜伏在她身边,而她又对那个男人有意……

她大概,会折断那人的臂膀,将他如金丝雀一样养着。

这样的念头让蔚岚不寒而栗,她连忙甩掉脑中的荒谬,换好衣服,便回了床上,检查好身上所有的装备后,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也不知道多久,她朦胧中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人卷起帘子,月光透过帘子落下来,他站在月光下,静静端详着她。

蔚岚朦朦胧胧睁了眼,艰难道:“回来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对方不自觉弯了眉眼,应了一声:“嗯。”

她放下心来,是谢子臣。

他似乎已经洗漱过才进屋的,身上很是干爽,还带着微微的凉意。她稍微躲了躲,他便察觉,往外靠了靠,等自己暖和了,她也睡着了。

谢子臣在月色里打量着这个人,他已经几十日没见了,明早她醒来一走,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相见。以前日日见到没有觉得,等突然有一日这么长久的见不到,也不知道何时见到,他内心的焦灼感仿佛是火一样,就烧得他坐立难安。于是告了病假来了边境,披星戴月赶过来,就想用最快的方式,见到她。

等见着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像一个少年人,如此忐忑青涩。

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已经四十岁的年纪了,可是他却觉得,在这份感情上,他比少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患得患失,一样执着不安。如果有什么区别,可能只是在于,他比少年时,更能忍耐,更能等待。

如果是他当年……

早就把桓衡暗杀了吧。

谢子臣叹息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酸楚,觉得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人,风流浪荡,不识冷暖。

这样的酸楚让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感觉面前人立刻就要消失在眼前。他将她一把捞在了怀里,穿着衣服不觉得,脱了外袍在床上,两个人靠在一起,谢子臣便明显察觉来,两年过去,两个人身形差距越发大了。蔚岚骨头纤细,身形修长,而他则明显比她要魁梧得多,她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腿缠在她的腿上,竟感觉抱的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而是一个小姑娘一般。

他立刻便有了反应,不由得红了脸,觉得这事儿对于自己,真是又折磨又甜蜜。他稍微躬了身子,不让身体触碰到她,怕她察觉,却还是忍不住用上半身贴住了她,沉她熟睡时,在她额头吻了吻。

蔚岚实在是累了。

房间里点了安眠香,而且她又知道谢子臣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谢子臣在身边,她就觉得格外安心,于是睡得十分深沉。谢子臣低头看着月光下人毫无所知的睡容,一时竟是忍不住笑了。

笑容里有那么几分酸苦。

“阿岚啊……”他低声叹息,在她唇上碰了碰,终于是躺了下去,抱着她,用一个极其占有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蔚岚醒过来的时候,谢子臣少有的在她之后起床。

她发现对方正死死抱着她睡得深沉,身后有东西顶着她,她不由得脑中空白了一下,愣了愣。

以前在读书的时候,她与谢子臣同榻,常常醒过来便是这样的场景,她倒也是习惯的。但从未有过这种状态,让蔚岚心里不由得慌了神。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这种情况下,她算不算玷污了谢子臣的清白?她要不要为谢子臣负责?可是她还没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谢子臣,就这样是不是很不负责?

她脑子里各种声音乱七八糟的,让她一时心虚不已,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从床里往外爬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柔韧性练得最好的时候,她实在太怕惊扰谢子臣,几乎是用指头撑着自己的身体,从谢子臣上横跨了过去,然后捡起了自己睡前放着的衣裳,匆匆跑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谢子臣慢慢睁开眼睛,竟是忍不住低笑出声来。

谢铜看见蔚岚出去后,便推门进了房间,便听见自家公子清泉落石一般的笑声,谢铜不由得道:“公子?”

谢子臣坐起身来,抬头看向谢铜,有些无奈挥挥手道:“让人伺候魏世子梳洗罢。”

“嗯……好,”谢铜观察着谢子臣,他很少见到谢子臣这种喜怒形于色的样子,不由得道:“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谢子臣收敛了笑声,眼里却还是藏不住的笑意:“只是觉得有个人,实在是可爱而已。”

蔚岚艰难爬了出来后,在隔壁随意找了个房间换好了衣服,整理了一下心情,终于回了房里。谢子臣已经收拾好了,坐在案牍上看书,见她进来,头也不抬,仿佛早晨的尴尬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也对,他都睡着,又知道发生了什么?

蔚岚心中的尴尬少了很多,舒了口气。谢子臣听得声响,翻了一页书,淡道:“要走了?”

“嗯。”蔚岚笑着点头:“这就向子臣告辞了。”

“涌过早膳再走吧。”

“不了,”蔚岚笑道:“再晚些,我就赶不上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