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修改(1/1)

王夫人此时正坐在蒲团上转着数珠念佛,双目微合,远远观去真个与菩萨似的。两个随侍身旁的丫头,彩云彩霞一左一右,一个捡米一个敲钵儿,念一声敲一下数一粒,再看钵子里,已是浅浅攒了个底儿。

那边听得外间婆子通报,王夫人又念了几句方才睁开眼放下数珠起身,丫头们急忙上前搀扶。鸳鸯进门刚巧赶上,紧趋几步伸手搀着往东头墙边一溜扶手椅子上让。

“几日不见,恍惚听说你老子娘与你说了门好亲,正日子错不了几日了?”坐定后小丫头上了道安神茶,王夫人端起来慢慢宽着抿了抿,复又抬眼笑着与鸳鸯说话,言语间极是敦厚慈爱。

鸳鸯红了脸道:“还是太太呢,怎就总提那档子话?怪臊得慌!”

合屋婆子媳妇看着她都笑,周瑞家的上前拉了她且高声凑趣儿:“我的鸳鸯姑娘,这是喜事来的,等出了门子才晓得好处。”说罢近到跟前挤眉弄眼做尽怪像,鸳鸯忙捂了脸讨饶:“好叫太太饶过这一遭儿,且收了周姐姐去罢,明儿少不得回来继续好生服侍老太太和太太们。”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甚可臊的。你总也有十□□了,女孩子青春耽误不得。早早出门子,也好叫你老子娘放下桩心事。”

王夫人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对身边候着的彩云道:“去把前几日整出来的宝石簪子取两支来,把与你们鸳鸯姐姐算是个添妆。”

彩云福身应喏而去,不多时捧着个黄杨木匣子出来奉与太太。王夫人接去打开让与鸳鸯看:“这都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如今都到这把年纪,戴出门平白叫人笑话,且散给你们这些好丫头拿着顽去。”

说着又将匣子重新拢了递给鸳鸯。

这是主子的赏,不可不接。鸳鸯遂接了去,磕头谢过恩,再起身才听得二太太又问:“你既要家去,后头顶上来伺候老太太的丫头可调1教好了?”

鸳鸯不敢耽误,忙点头一五一十回话:“早预备下了,还叫鸳鸯,省得老祖宗费心记。”

“这也是你们一片孝心,事事都替老太太想在头里,将来必有福报。”王夫人赞了一句,鸳鸯紧着笑道:“老祖宗宽厚,便是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也能容得。太太亦宽厚,真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见这缘法乃是早早就定好了的。”

既提到史太君,鸳鸯顺着话往下:“瞧我,这会子光顾着和太太说话,差点忘了差事。老太太歇晌起来想着请太太过去说说话儿,我腿脚快,赶到头里来讨赏。太太可千万得赏一回脸面,不然下次再不敢与小丫头子们说嘴自夸了。”

这话听得王夫人捂着帕子前仰后合:“你真该是我那内侄女儿带出来的丫头,幸亏没叫你两个凑做一堆,不然这见天叽叽呱呱的,笑也笑不赢。”这说得正是隔房侄儿贾琏新娶的链二奶奶,与王夫人实乃姑侄,同出金陵王家。

鸳鸯见她一笑,起身跑到水晶帘下卷了半扇略把背一弯,好似急得甚么一般。满屋子又是一通笑声,王夫人唤了周瑞家的吩咐:“你与我守着屋子,后头有甚便及时来报。若有差池俱着落在你头上,可听明白了?”

见周瑞家的福身下去定住不敢动才又看着鸳鸯苦笑:“老太太必也知晓,我们后罩院儿里那位月份快到了,这几日不大安稳,总得着人主持一二或可安心。”

后面偏房里住着的两个姨娘,其中一个算来这几日便要瓜熟蒂落。虽说从下人肠子里爬出来,到底终究还是自家老爷的骨血,看在孩子面儿上当家主母这会子也为难不得那些姨娘们。王夫人既不想沾手,又怕出什么岔子,院子门一关如何且不说,当人面儿怎么着也得仔细交代一二。

鸳鸯忙接了话去:“太太宅心仁厚,我们都是知道的,那些姨娘能得您照拂也是前世积攒了福份。且有佛祖照看着呢,成不成的但看她们个人命数,很不必费心,老太太还等着咱们呢?”周瑞家的也道必会上心紧盯着,至此王夫人方才换了赭色短袄并同色蝠纹马面裙往外走。

不多时便到了史老太君处,鸳鸯见机带了屋子里站着的丫头们退下去。等王夫人行过礼,贾母就叫捶腿的玻璃去与二太太搬个绣墩来坐,又赶了外面小丫头子远远去看绢花斗草顽。等屋子里只余婆媳两个,老太太方才拿眼睛正正看了会子王夫人,直看得人不住用帕子擦脸。

“可是身上有何处不妥当?求老太太宽宥指点指点,只别这么看着,怪渗人的。”王夫人攥紧帕子灿灿赔笑,就见老太君板了脸把手里茶碗往小几上一撂:“二太太来家总也有二十多年,我记得你早间也是个爽利人儿,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倒是这两年忽得吃起斋饭念起佛,越发连话也不爱说了。”

王夫人听着声气不对,忙起身站着回话:“这不是因着我那珠儿么,好叫多念几卷经,下场自有菩萨保佑,不叫小鬼儿们防他。”

外头满院子小丫头子跑闹着,尽是欢声笑语,屋子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史太君冷笑一声道:“我倒不知珠儿日日在家里能撞着甚客,得叫母亲日夜悬心紧着念经。这人啊,修不修来世的且说不清楚,今生先别造孽才是正理,你说呢?”

这话说得岂止诛心。王夫人站在当地涨红了脸不知所措道:“不知何处行事出了纰漏,只求老祖宗明言。我是个资质驽钝不堪造就的,老祖宗只当心疼我,好歹叫晓得错在哪儿了。”说着扶了旁边椅子扶手直挺挺跪下,眼圈已是红了。

贾母冷眼看她作态,等跪实了才叹:“你是给公公守过孝的,又是老亲家的姑娘。膝下如今还有一个嫡女并一个嫡子,凤哥儿进门前管家理事这么些年也劳苦功高,我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家里无论如何不能送你回去,因此你竟不如照实说了罢,敏儿未出阁时究竟都给她吃用过甚么!”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打在头顶上,直砸得王夫人浑身恶寒如坠五里云雾。当初小姑子贾敏尚且养在闺中时两人并无交集,一个识文断字男儿般果敢好学,一个目不识丁却心有丘壑,且来往不上。纵有些龃龉也断断犯不着做此恶事,终归姑娘都是娇客,迟早要往别人家去,媳妇们才是要在婆家住一辈子的,何苦来哉?这叫一发现还得了,小姑子不一定能如何,做嫂子的指定落不着好。

再者,彼时大房大老爷的正头太太还在,执掌中馈且轮不着王氏,便有此心,手中无权也做不来此事不是?

“敏妹妹素来康健,可是近日卧病了方有此一说?若说是十几二十年前弄手段,老祖宗未免也太看得起了。当日大太太且还在呢,我一个不管闲事吃了睡睡了吃的,如何能害得了小姑子去?退上几步再论,敏妹妹一向不往我房里去,见了面也只淡淡点个头,更不必说坐在一处吃茶,俱都没有过。我也不怕老祖宗笑话,那书上的字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们,敏妹妹即便来顽亦无话可说。”

这话倒是正经,贾母心里清楚女儿多少有点子看不起老二媳妇。盖因王家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教养出的女儿各个斗大字识不出一筐。偏就他们家女孩儿颜色格外好又比别家多几分泼辣伶俐,便是如今木讷老实的王夫人,年轻时也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气。

真要是起了腌臜事,合该是上头两个妯娌叽叽咕咕,断不至牵扯到小姑子身上。闺中女儿矜贵,只因迟早都要去到别人家里做媳妇,自家多少心疼一二方才娇养。已经娶进来的媳妇则要在家里住上一辈子呢,长则三四年,短则一二年,不值当不与小姑做脸。都是过来人且看得分明,王氏即便再糊涂昏聩亦不会如此牛心左性。

原意着人来诈上一诈,眼见王夫人言语并无引人疑窦之处,史太君看过,果觉女儿贾敏之事与自家无关,怕不是刚过门做新媳妇那几年出门应酬遭了毒手。彼时女儿初到江南,又是高门贵女又得了东床快婿,行动间少不得张扬些,说不定着了谁的眼。若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多少得与姑爷林如海说道说道,可不能因着这点子事就叫母女们离心。

因想到这一出,史太君“嗐”了一声回转脸色起身虚虚扶了把二太太,搭着袖子叫起便坐回去道:“你看看你,怎地就急了呢?这几年养气也就只养了个面子情,内里和凤哥儿再差不离儿。”

贾母素喜链二太太爽利活泼,此时提起她话里话外亦和缓下来。王夫人起身坐回绣墩上拿着帕子拭泪,边擦边听婆母抚恤:“本就是咱们娘儿俩说点子体己话,若不然也不会叫大小丫头子们远远儿出去。都是当了妈的人,乍闻自家孩子遭人暗害,再没有不急不怒的,既弄清此事与咱们家无关,自是要去找林家掰扯,总得心里先有个数。”

王夫人擦过眼圈收了帕子咬牙切齿:“敏妹妹千般乖巧万般伶俐的性子,怎地有人狠得下心!必是内宅阴司,咱们家家风清正,再没出过那档子事,敏妹妹于此头上略有些懵懂,也是有的。且先不说如何拿那狠人,不如开了库先叫人送些上好药材去?前几日下面庄子上不是还进得有山参灵芝之类,让他们快快给敏妹妹多送点子。”

心里再是窝火,脸上也得做个同仇敌忾气愤愤的模样出来。二太太恨小姑子不省事恨不得绞烂帕子,外头到底不敢带出一星半点,反过来还得宽慰婆母。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翻来覆去把近几年江南有名儿的人家俱各数了一遍,终究也没找出端倪。眼看天色将晚只得作罢,二太太喊了侄女亲去库里翻检药材,史太君则又唤过鸳鸯说一句要她写一句,写了封长信叫送药材的下人随身带去把与姑爷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