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修改(1/1)

书接上回,林如海坐在车里问起那道童家下事,实为暗存结交其父母之心。他冷眼瞧这孩子一路进退自如谈吐不俗,当是可造之材。这股子气势小门小户哪里调/教得出,只不知谁家旁支罢了。以其子观其父,或可来往一二。

盖因嫡支嫡子必不能放在道观学甚杏林之术,故有此一说。

即便如此,他日这孩子家去开蒙略略下些功夫,将来不知得把多少纨绔膏粱比到泥里去。

童子听人问起来历,大眼黑白分明溜溜一转,粲然露齿笑道:“不怕林大人笑话,儿乃师傅当年四海游历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不知家在何方,亦不闻父母之事。打听了这些年,总没甚消息传回,想来都着落在疫城之中。也就师父一颗慈心将儿从襁褓中拉扯到如今这般,又亲教手艺傍身,再造之恩不是父母胜过父母。”说着两只小胖手攒起冲真武观方向拱了又拱,言语间颇有点意思。

林如海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紧,抬手细细捻过胡须沉吟。

所谓“疫城”之由来,实乃七年前一桩震惊天下的惨案。

彼时恰逢当今即位,新圣人前脚刚祭过天地祖宗,后脚陕豫一带偏偏就起了天灾。打从出了年里直到大暑,数月之间滴雨未落,一场大旱直叫山川变色草木枯黄,田亩龟裂饿殍千里。及至豫中,几乎沦为人人相食之地。朝廷急调湖广江西数处存粮赈灾,不及松口气,这天上又好似叫撕了个口子出来,从立秋往后便阴雨绵绵淅淅沥沥再没停过,直至入冬方才搪塞过去。

如此大旱大水接踵而至,真真是数百年也难得遇上一遭。京中渐有流言四起,意在影射禁城中端坐那位得位不正。好家伙,这还了得。当今心里存了气,且先在朝堂上服了个软,罪己诏下完不出月余,但凡事涉其中,上至义忠亲王老千岁,下至城门口贴诏书的小吏,有一个算一个,一个没跑了,都叫收拾个灰头土脸,活不好死不得,人人叫苦不迭。

事情至此,无非天时不佑外加宗室作乱,该罚该贬处置得当,本不应酿出大祸。谁知入冬之后黄淮之地忽然又起了阵疫病,早间各地大夫皆误判为伤寒,再往后越看越不对劲,待得察觉是疫,便是跳个傩戏也赶之不及。

医官得了疫情消息往上急报求援,太医院具本转呈礼部户部,却又叫牢牢压下——圣人正因不得已下诏罪己之事气恼,谁敢硬着头皮再往上撞说些不中听的话。各部天官们少不得寻个由头轻飘飘打回去,只做寻常秋冬伤寒之疫处置。

本朝惯例,内阁不兼尚书职,做的不过票拟之事,下面怎么递本,上面便怎么原样向圣人报备。况且又正遇上大灾之年京中不稳,阁老们也不敢随意派家下人出去四处打探。因此见了礼部春秋过的折子只道真是伤寒而已,心想哪年冬天没几个人殁于伤寒?还用往朝堂上浪费圣人时间,索性彻底将此事抛开。其后偶见河南布政使上折论及此事,自是直复“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待开春后自然退去,无需刻意赈济”,便就轻轻将疫情放下。

岂知大人们身处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哪里料得到此疫来势凶狠,短短月余河南布政司数座州府接连沦陷,往往不及救治病患大夫且先倒也,一户死绝者比比皆是。

至此疫情方由太医院三等戴冠医士敲了文登鼓叫天屈才上达天听。太医院院正急领数位一等医生赶至河南布政司下辖疫情最重之县,唯见一道漆黑大门紧闭。竟是河南布政使连同按察使及都指挥使,三司合议,下令封死疫病蔓延之地四处通路,且等城中患病之人死尽方允打开城门。

此举实属无可奈何,民间大夫几近死绝,朝廷赈济不知何时方至,故此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医者父母心,便是疫情再糜烂也得想法子尽量施救。然布政使大人有云,河南下辖州府诸地各处疫患皆已驱入城中封锁,该疫沾着便是个死,不死也废,此时此地实无施救之必要。再有早先地方上嗓子都快叫喊哑了也没求出一个子儿,如今何须再做这惺惺之态。

也是气得狠了,说话刀子似的。

到得开城那一日,城中之景犹如阿鼻地狱,光是焚烧尸体便烧了足足三五天之数。时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跟亲眼所见一般,言那院正大人跪在城门口悲恸欲绝哭得天地失色,回去后心灰意冷将三千烦恼丝一剪,抛家舍业随个游僧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礼部、户部并内阁上下欺瞒懒怠政事闯下偌大祸患,圣人得知岂能不恼。五位阁老当即罢黜三人,礼部尚书阖家发往极北之地流放,河南布政使因着勾连三司亦为今上迁怒左迁交趾。这中间扇阴风点邪火的义忠亲王老千岁自然坏了事,被贬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活死人一般,朝堂之上亦叫赶出去一半儿,清净不少。

如今的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林如海正是借着这股子风才从翰林院挪动出来,不然先皇点的探花郎,依着当今脾性做个穷翰林怕不是得做上一辈子。

自此之后那座当年困死无数人的城便被称作“疫城”,提起来仍叫人毛骨悚然怕得厉害。

林如海心下思量许久,抬眼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童子一番道:“竟还有这般隐情,真真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说。弘老神仙宅心仁厚,白小哥儿知恩图报,也是段难得佳话。”

他又一想这孩子未入僧道之籍,弘道人怕是不打算叫他走出世清修的路子。日后待其师飞升而去,独留他一个孤零零可怜见儿的,竟又起了收作螟蛉之心。

如今年月,做人多少讲究个出身跟脚,顺手借条路与人借光走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说到底也不是不求回报,大情不敢讨,只盼万一有那一朝不慎倾覆之日,膝下一儿一女或可得些庇护,身后也能与娇儿留个帮衬之人。

林如海一片舐犊之情殷殷切切,又见这白小哥儿是个念恩且有能为的,思来想去只待家去后与贾氏商议此事。

……

这厢林家从真武观请了弘道人亲传的弟子来家供养按下暂且不表,那厢京城贾家却正因着林夫人贾氏一封家书炸了锅。

这贾氏,自闺中起便颇得父母看重,连小字亦从着兄弟为“敏”,自幼如同男儿般教养,内里可不是个能吃哑巴亏好性儿的。待其精神渐旺使下人略一打听便知实乃早年在娘家遭了毒手,如今连儿女也受其害,当即挣扎起来书就一封往母亲史氏处哭诉。

她只道是甚后宅惯用的手段,或不是娘家能有甚方子可解,殊不知“虞美人”之毒,如今略普通些的宗室手里尚且不可得,区区一个国公府,又能有甚法子。

史太君展信一观,得知女儿叫人于闺中暗害,既惊且怒,合上信笺思索片刻深觉此事甚是蹊跷。荣国府贾家这一脉传到她这里足足养下了二子一女,下头还有些庶出的燎毛小冻猫子。且不论那些从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单就三位嫡出儿女而言,各个吃用精细,偶有出门饮宴也多是与别家姑娘们同处一室——那些都是极要好的青年姊妹,平日连个口角也无,断不至下此毒手。

若说自家后院里,也就两个儿媳妇从外头聘来或可从嫁妆里带些阴司东西。然大儿媳出自书香门第,胸襟广阔执掌中馈多年,哪有功夫与没出门子的小姑争这口闲气,再者前些年李氏生产时出了岔子人已经没了,贾家为其料理装裹后事也未曾发现有甚不妥,想来其情与她无关;至于小儿媳王氏,出自老亲金陵王家,立在婆婆跟前向来木讷老实少言寡语,素与女儿贾敏无甚来往,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一声儿带响的,料她也没那个胆子。

横竖想不出这毒的出处,史氏只得拟将小儿媳唤来作势诈她一诈,若此事实为林家之祸,少不得要替女儿撑腰说道说道。

思及此地,史老太君睁眼看着跪在美人榻下轻轻敲腿的大丫头鸳鸯道:“且去请二太太来我这边说说话解闷儿。等人来了你便带小丫头子们花园里顽去,我们娘儿们歪着好说些体己话。”

鸳鸯忙笑着应声停手,起身复又问:“大太太那边可叫人送碟果子去?”

史太君一听便答:“随你,庄子上进了几天的橘子柿子枣子,不拘甚么弄一碟,省得嘀嘀咕咕多出多少官司!”

这说得是大老爷之续弦邢氏。好歹也是京中小官儿家的姑娘,外头都道是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待娶进门来一瞧,天晓得如何养了付古怪脾性出来。行事抠搜吝啬,叫史太君夹着半拉眼角且看不上,平日见也不想见,更不叫往跟前来。如今连审问竟也不必,只着身边得力大丫头鸳鸯往正院单请二太太王氏。

鸳鸯领命退下,先往碧纱橱里低低唤了一声,叫一等丫头玻璃放下手中针黹活计进来与老太太敲腿,她这才自带了个小丫头子穿花拂柳往荣禧堂去。

说来这贾家也是有意思,袭了爵位的长子叫亲妈挤兑到东边临着马厩的院子,倒是得了恩荫的次子住在正房。好歹老娘也跟着占了正房一处院子,不然传出去得叫人把脊梁骨给戳歪不可。

说回鸳鸯这头,她一个丫鬟,领着个小丫头子过了好几道月亮门儿。一进院子就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叉个腰正呲牙撇嘴,紧盯着粗使婆子们拿了缎子攒的花儿往树枝上缠。

眼看要进年节里,这也是应有之意,老太太住的院子里都已经按着头茬儿打理好了,各位主子这才敢跟着折腾。鸳鸯上前点点头略弯了弯背笑开道:“周姐姐好,老太太闲着找人打牙子,巴巴儿派咱们来请太太去,说不得还有叶子牌摸,可得叫我把真佛请动才成。”

周瑞家的一回头见是她,放下叉在腰上的手满脸堆笑上前几步就往内室引路:“真真巧得很,太太刚才还念叨老太太呢,可不是婆媳也有婆媳天生的缘法。”说罢捂了嘴直笑,又与鸳鸯打听消息,嘴巴子没有片刻闲下来。

鸳鸯只管抿了嘴笑,尽捡些不妨碍的闲话与她聊。两人边说边走,进了内室往南边儿再一拐,布置了间清清静静小佛堂,平日王夫人便在此处做功课。或烧两炷香,或领着丫头念念米佛,看着虔诚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