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面壁者4(2/2)

“NASA不罚您的款就是好的了。”

指令长头也不回地说,快步追赶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担架旁,和丁仪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

丁仪伸出一只瘦长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只手旋即抽回来,同另一只一起紧紧地抓住担架,“我说你们,抬稳些!”

他对抬担架的人喊。

“先生,我们一直抬得很稳。”

“我怎么感觉向后仰啊?”

抬担架的人解释说:“您的耳蜗神经系统已经适应了零重力,现在正在重新适应正常重力。”

泰勒笑着说:“不过您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

“您在撒谎!”

丁仪说。

“呵,当然,您的脸色是稍微苍白了一些,不过我想很正常,我们毕竟是大地上的动物……我想同您谈一下。”

“他们说还要体检什么的。”

“很抱歉,就一分钟,很紧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后翻了……我想还是自己走舒服些。”

丁仪说着,挥手让担架停住,他翻身下来,刚一着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仪从地上拉起来,把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个醉汉似的朝不远处的航天勤务车走去,他说:“希望您能参加我的计划……您身上是什么味啊?”

“上面的空气像地牢,循环过滤器的末端网上甚至有厕所里的东西……您说的计划是什么?”

“我想建立一支独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变为武器。”

丁仪从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当雷迪亚兹说要制造两亿吨级以上的核弹时,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任露出的就是这种眼光。

“我说,你们还是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吧。”

“说到浪费资源,到目前为止没有谁比你们这些物理学家做得更好:你们鼓动建造四个超级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来放弃了,但已经投入了几百亿美元。”

泰勒说。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议,我一直认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与智子赛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里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车门前,丁仪无力地靠着车门对泰勒说:“您的参谋部里应该有物理学家的。”

“是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三名,他们对我说:如果说我们收集自然状态下低维展开的原子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话,那三体人对微观粒子的低维展开就是掌握了导弹。

三体文明对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类高了多少层次,在他们面前使用这种武器——那些学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国成语——叫班门弄斧。”

“你不相信他们的话?”

“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他们是对的,但宏原子核聚变是人类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战略上考虑它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个委内瑞拉总统在电视上也这么说,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变吧。”

这时有人催丁仪上车,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着丁仪说:“弓箭也不至于就绝对不能战胜导弹——如果前者加上人类的计谋的话,三体人在计谋方面与人类的差异,与我们和它们在科学技术上的差异一样大,人类用计谋把导弹操作员都从导弹旁边骗开,再用弓箭把它们干掉,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没有兴趣参与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经是一项成熟的技术,没有您我们也能干,但在这人类文明的危难时刻,您这样一位科学家居然袖手旁观。”

“我在干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这次在空间站开展的项目,就是对宇宙射线中的高能粒子进行研究,换句话说,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

这种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于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确定性,特别是物理学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难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

对宇宙高能粒子的检测方式与在加速器终端的很相似,但每个检测点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检测点。

这次投入了原计划用于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资金,设置了上百个检测点,我们这次实验进行了一年,本来也没希望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想查明是否还有更多的智子到达太阳系。”

“结果呢?”

泰勒紧张地问。

“检测到的所有高能撞击事件,包括在上世纪就有确定结果的那些撞击类型,结果都呈现出完全的混乱。”

“也就是说,智子现在已经能够同时干扰上百台加速器。”

“也许我们再建立上万个检测点,它们也都能干扰,所以,现在太阳系中的智子数量远不止两个了。”

“哦——”泰勒抬头仰望长空,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它们都在听着,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到来,微观的眼睛无处不在,现在肯定就飘浮在周围,他的话在说给丁仪时也是在对四光年外的三体人说,一时间,他真想直接对三体人说话了。

“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了面壁计划的必要性。”

丁仪说。

勤务车开走后,泰勒一人在跑道边上站了很久,看着“五月花”号被拖向机库。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想着另一个以前忽略了的危险:现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学家,而是医生或心理学家,还有那些研究睡眠的专家。

总之,找那些能让自己不说梦话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而且那里的床单已经是凉的。

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门,和往常一样,一眼就在院子里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

他们在英国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还是喜欢日本的家,他说东方的月光能让他的心宁静下来。

今夜没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体感,像一张挂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纸画。

希恩斯听到了山杉惠子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很奇怪,惠子在英国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样的,她在家乡也从不穿木屐,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听出她的脚步声,在英国就不行。

“亲爱的,你已经失眠好几天了。”

山杉惠子说,尽管她的声音很轻,竹林中的夏虫还是停止了鸣叫,如水的宁静笼罩着一切,她听到了丈夫的一声叹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来,我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没人能够想出来,我觉得能够最终取得胜利的计划根本就不存在。”

山杉惠子说,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但仍与希恩斯隔着几根青竹,这片竹林是他们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灵感都是在这里出现的,他们一般不会把亲昵的举动带到这个圣地来,在这个似乎弥漫着东方哲思气息的地方他俩总是相敬如宾,“比尔,你应该放松自己,尽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转过身来,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么可能?

我每迈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资源。”

“那为什么不这样呢?”

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显然她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选择这样一个方向,即使最后不成功,在执行过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这正是刚才我所想的,我决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个计划,就帮助别人想出来。”

“你说的别人是谁?

其他的面壁者吗?”

“不是,他们并不比我强到哪里去,我指的是后代。

惠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事实:生物的自然进化要产生明显的效果需要至少两万年左右的时间,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现代技术文明只有二百年历史,所以,现在研究现代科学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脑。”

“你想借助技术加快人脑的进化?”

“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做脑科学研究,现在应该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这种研究扩大到建设地球防御系统那样的规模,努力一至两个世纪,也许能够最终提升人类的智力,使得后世的人类科学能够突破智子的禁锢。”

“对我们这个专业来说,智力一词有些空泛,你具体是指……”

“我说的智力是广义的,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逻辑推理能力外,还包括学习的能力、想象力和创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积累常识和经验的同时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还包括加强思维的体力,也就是使大脑不知疲倦地长时间连续思考——这里甚至可以考虑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样做,你有大概的设想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

也许可以把大脑与计算机直接连接,使后者的计算能力成为人类的智力放大器;也许能够实现人类大脑间的直接互联,把多人的思维融为一体;还有记忆遗传等等。

但不管最后提升智力的途径有哪些,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从根本上了解人类大脑思维的机制。”

“这正是我们的事业。”

“我们要继续这项事业了,与以前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能够调动巨量的资源来干这事!”

“亲爱的,我真的很高兴,我太高兴了!只是,作为面壁者,你这个计划,太……”

“太间接了,是吧?

但惠子,你想想,人类文明的一切最终要归结到人本身,我们从提升人的自身做起,这不正是一个真正有远见的计划吗?

再说,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比尔,这真的太好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把脑科学和思维研究作为一个世界工程来做,有我们以前无法想象的巨大投入,多长时间能取得成功呢?”

“一个世纪应该差不多吧。”

“就让我们更悲观些,算两个世纪,这样的话,高智力的人类还有两个世纪的时间,如果用一个世纪发展基础科学,再用一个世纪来实现理论向技术的转化……”

“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做了迟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随我一起去末日吧。”

希恩斯喃喃地说。

“好的,比尔,我们有的是时间。”

林中的夏虫似乎适应了他们的存在,又恢复了悠扬的鸣叫。

这时一阵轻风吹过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叶间飞快闪动,让人觉得夏虫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发出的。

行星防御理事会第一次面壁者听证会已经进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别在会议上陈述了自己的第一阶段计划,PDC常任理事国代表对这些计划进行了初步的讨论。

在原安理会会议厅的大圆桌旁坐着各常任理事国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则坐在中间的长方形桌子旁,他们是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

“罗辑今天还没来吗?”

美国代表很不满地问。

“他不会来了。”

PDC轮值主席伽尔宁说,“他声明,隐居和不参加PDC听证会,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听到这话,与会者们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面露愠色,有的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

“这人就是个懒惰的废物!”

雷迪亚兹说。

“那你算什么东西?”

泰勒仰起头问。

希恩斯说:“我倒是想在此表达对罗辑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无谓地浪费资源。”

他说着,温文尔雅地转向雷迪亚兹,“我认为雷迪亚兹先生应该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

谁都能看出来,泰勒和希恩斯并不是为罗辑辩护,只是与后者相比,他们对雷迪亚兹存有更深的敌意。

伽尔宁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话是不适宜的,提请您注意对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时,也请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们的言辞在会议上也是不适宜的。”

希恩斯说:“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亚兹在他的计划中所表现出来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鲁。

继伊朗和北朝鲜后,他的国家也因发展核武器受到联合国制裁,这使他对核弹有一种变态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变计划与雷迪亚兹的巨型氢弹计划没有本质区别,同样令人失望。

这两个直白的计划,一开始就将明确的战略指向暴露出来,完全没有体现出面壁者战略计谋的优势。”

泰勒反击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计划倒更像一个天真的梦想。”

……

听证会结束后,面壁者们来到了默思室,这是联合国总部里他们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想想,这个为静思而设的小房间真像是专门留给面壁者的。

聚在这里,他们都静静地待着,感觉着彼此那末日之战前永远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绪。

那块铁矿石也静静地躺在他们中间,仿佛吸收和汇集着他们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见证着什么。

希恩斯低声地问:“你们听说过破壁人的事吗?”

泰勒点点头,“在他们的公开网站上刚公布,CIA也证实了这事。”

面壁者们又陷入沉默中,他们想象着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后,这形象将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中,而当某个破壁人真实出现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个面壁者的末日。

当史晓明看到父亲进来时,胆怯地向墙角挪了挪,但史强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你甭怕,这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他说着,拿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把其中的一支递给儿子,史晓明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过来。

他们父子点上烟,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史强才说:“我有任务,最近又要出国了。”

“那你的病呢?”

史晓明从烟雾中抬起头,担心地看着父亲。

“先说你的事儿吧。”

史晓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这事儿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别的事儿,我可以为你跑跑,但这事儿不行。

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们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史晓明绝望地低下头,只是抽烟。

史强说:“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从小到大,我没怎么操心过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长会我一次都没去过,也没和你好好谈过什么……还是那句话:我们自己做的自己承担吧。”

史晓明含泪把烟头在床沿上反复碾着,像在掐灭自己的后半生。

“里面是个犯罪培训班,进去以后也别谈什么改造了,别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学着保护自己。”

史强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床上,里面装着两条云烟,“还需要什么东西你妈会送来的。”

史强走到门口,又转身对儿子说:“明子,咱爷俩可能还有再见面的时候,那时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时候你会明白我现在的心的。”

史晓明从门上的小窗中看着父亲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经很老了。

现在,在这个一切都紧张起来的时代,罗辑却成了世界上最悠闲的人。

他沿湖边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钓到的鱼让厨师做成美味;他随意翻阅着书房中丰富的藏书,看累了就出去和警卫打高尔夫球;骑马沿草原和林间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从来没有走到它的脚下。

经常,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湖中雪山的倒影,什么都不想或什么都想,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这几天,罗辑总是一人独处,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

坎特在庄园里也有自己的一间小办公室,但很少来打扰他。

罗辑只与负责安全的军官有过一次对话,要求在自己散步时那些警卫的士兵不要远远跟着,如果非跟不可也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见。

罗辑感觉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静静地漂浮着,不知泊在哪里,也不关心将要漂向何方。

有时想起以前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这短短的几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满足这种状态。

罗辑对庄园里的酒窖很感兴趣,他知道窖中整齐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满灰尘的瓶子中,装的都是上品。

他在客厅里喝,在书房中喝,有时还在小船上喝,但从不过量,只是使自己处于半醉半醒的最佳状态,这时他就拿着前主人留下的那个长柄烟斗吞云吐雾。

尽管下过一场雨,客厅里有些阴冷,罗辑却一直没有让人点着壁炉,他说还不到时候。

他在这里从不上网,但有时看看电视,对时事新闻一概跳过,只看与时局甚至与时代无关的节目,虽然现在电视上这样的内容越来越少了,但作为黄金时代的余波,还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从标签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干邑又使他飘飘欲仙,他手拿遥控器在高清电视上跳过了几则新闻,但很快被一则英语新闻吸引住了。

那是有关打捞一艘十七世纪中叶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驶向印度的法里达巴德,在霍恩角沉没。

在潜水员从沉船中捞出的物品里,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据专家推测,那酒现在还可以喝,而且经过三百多年的海底贮藏,口感可能是无与伦比的。

罗辑把这个节目的大部分都录下来,然后叫来了坎特。

“我要这桶酒,去把它拍下来。”

他对坎特说。

坎特立刻去联系,两小时后他来告诉罗辑,说那桶酒的预计价格高得惊人,起拍价就可能在三十万欧元左右。

“这点钱对于面壁计划算不了什么,去买吧,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样,继“对面壁者的笑”之后,面壁计划又创造了一句成语,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干的事,就被称做“面壁计划的一部分”,简称“计划的一部分。”

两天后,那桶酒摆到了别墅的客厅,古旧的桶面上嵌着许多贝壳。

罗辑拿出一个从酒窖中弄来的木酒桶专用的带螺旋钻头的金属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钻进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诱人的碧绿色。

他嗅了嗅后,把酒杯凑到嘴边。

“博士,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坎特不动声色地问。

“不错,是计划的一部分。”

罗辑说完,接着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场的人,“你们都出去。”

坎特他们站着没动。

“让你们出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请!”

罗辑瞪着他们说,坎特轻轻摇摇头,领着其他人走了。

罗辑喝了第一口,极力说服自己尝到了天籁般的滋味,但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喝第二口。

但就这一小口酒也没有放过他,当天夜里他就上吐下泻,直到把和那酒一样颜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最后身上软得起不来床。

后来医生和专家打开酒桶的上盖才知道,桶的内壁有一块很大的黄铜标签,那时确实习惯把标签做在桶里面,漫长的岁月中,本来应该相安无事的铜和酒却起了反应,不知产生了什么东西溶解到了酒里……当酒桶搬走时,罗辑看到了坎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罗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吊瓶中的药液滴滴流下,无比强烈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几天的悠闲不过是向着孤独的深渊下坠中的失重,现在他落到底了。

但罗辑早预料到了这一时刻,他对这一切都有所准备,只等一个人来,计划的下一步就可以开始了。

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伞站在鹿儿岛的细雨中,身后是防卫厅长官井上宏一。

井上带着伞但没有打开,站得距泰勒有两米远,在这两天,不论在身体上还是在思想上,他总是与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里是神风特攻队纪念馆,他们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队员的雕像,旁边还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队作战飞机,机号是502。

雨水在雕像和飞机的表面涂上了一层亮光,使其拥有了虚假的生机。

“难道我的建议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吗?”

泰勒问道。

“我还是劝您在媒体面前也别谈这些,会有麻烦的。”

井上宏一的话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现在了,这些仍然敏感吗?”

“敏感的不是历史,而是您的建议,恢复神风特攻队,为什么不在美国或别的什么地方做?

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责任?”

泰勒把伞收起来,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

前者虽然没躲开,但周围似乎有一种力场阻止井上宏一继续靠近,“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未来的神风特攻队只由日本人组成,这是一支国际部队,但贵国是它的起源地,从这里着手恢复不是很自然的吗?”

“在星际战争中,这种攻击方式真有意义吗?

要知道,当年的特攻作战战果是有限的,并没能扭转战局。”

“长官阁下,我所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状闪电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内的球状闪电,是以电磁驱动进行发射的,发射后行进速度很慢,要想达到太空导弹那样的速度,发射导轨的长度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公里,这不现实;同时球状闪电发射后不具有导弹那样的智能,对敌方的拦截和屏蔽不能进行有效的机动突破,这就需要抵近目标攻击,这就是新的特攻作战的含义。

并不是让人类飞船去撞击敌目标,当然,这种情况下伤亡率也不比后者小。”

“为什么非要用人呢?

电脑不能控制飞船抵近攻击吗?”

这个问题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机会,他兴奋起来,“问题就在这里!目前在战斗机上,计算机并不能代替人脑,而包括量子计算机在内的新一代计算机的产生,依赖于基础物理学的进步,而后者已经被智子锁死了。

所以四个世纪后,计算机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对武器的操纵必不可少……其实,现在恢复的神风特攻队,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义,十代人之内,没人会因此赴死,但这种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须从现在开始!”

井上宏一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对泰勒,他的湿头发紧贴在前额上,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泪水似的,“这种做法违反了现代社会的基本道德准则: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国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从事这种必死的使命。

我还大概记得《银河英雄传说》中杨威利的一句话:国家兴亡,在此一战,但比起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来,这些倒算不得什么,各位尽力而为就行了。”

泰勒长叹一声说:“知道吗?

你们丢弃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说完他砰一声撑开了伞,转身愤然而去。

一直走到纪念馆的大门处,他才回头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着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夹着雨的海风中,脑海中不时回响着一句话,那是他刚才从陈列室中的一位即将出击的神风队员写给母亲的遗书上看到的:

“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

“事情比想象的难。”

艾伦对雷迪亚兹说,他们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这是人类第一颗原子弹爆心投影点的标志。

“它的结构真的有很大的不同?”

雷迪亚兹问。

“与现在的核弹完全是两回事,建造它的数学模型,复杂度可能是现在的上百倍,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么?”

“科兹莫在你的参谋部中,是吗?

把他弄到我的实验室来。”

“威廉·科兹莫?”

“是他。”

“可他是个,是个……”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恒星的权威。”

“那你要他做什么?”

“这正是我今天要对您说的。

在您的印象中,核弹触发后是爆炸,但事实上那个过程更像一种燃烧,当量越大,燃烧过程越长。

比如一颗2000万吨级的核弹爆炸时,火球能持续二十多秒钟;而我们正在设计的超级核弹,就以两亿吨级来说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烧几分钟,您想想看,这东西像什么?”

“一个小太阳。”

“很对!它的聚变结构与恒星很相似,并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现恒星的演化过程。

所以我们要建立的数学模型,从本质上说是一颗恒星的模型。”

在他们面前,白沙靶场的荒漠延伸开去,这时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细节。

两人看到这景色时,都不由想起了《三体》游戏中的基本场景。

“我很激动,雷迪亚兹先生,请原谅我们开始时缺少热情,现在看来这个项目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建造超级核弹本身,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我们在创造一颗虚拟的恒星!”

雷迪亚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与地球防御有什么关系?”

“不要总是局限于地球防御,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们毕竟是科学家。

再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实际意义的,只要把适当的参数输入,这颗恒星就变成了太阳!您想想,在计算机内存中拥有一个太阳,总是有用的。

对于宇宙中距我们最近的这么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对它的利用太不够了,这个模型也许能有更多的发现。”

雷迪亚兹说:“上一次对太阳的应用,把人类逼到了绝境,也使你我有缘站在这里。”

“可是新的发现却有可能使人类摆脱绝境,所以我今天请您到这里来看日出。”

这时,朝阳从地平线处露出明亮的顶部,荒漠像显影一般清晰起来,雷迪亚兹看到,这昔日地狱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盖。

“我正变成死亡,世界的毁灭者。”

艾伦脱口而出。

“什么?

!”

雷迪亚兹猛地回头看艾伦,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后开枪似的。

“这是奥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颗核弹爆炸时说的一句话,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中的。”

东方的光轮迅速扩大,将光芒像金色的大网般撒向世界。

叶文洁在那天早晨用红岸天线对准的,是这同一个太阳;在更早的时候,在这里,也是这轮太阳照耀着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的余尘;百万年前的古猿和一亿年前的恐龙用它们那愚钝的眼睛见到的,也都是这同一个太阳;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个生命细胞所感受到的从海面透入的朦胧光线,也是这个太阳发出的。

艾伦接着说:“当时一个叫班布里奇的人紧接着奥本海默说了一句没有诗意的话:现在我们都成了婊子养的。”

“你在说些什么?”

雷迪亚兹说,他看着升起的太阳,呼吸急促起来。

“我在感谢您,雷迪亚兹先生,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婊子养的了。”

东方,太阳以超越一切的庄严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过隙的白驹。

“你怎么了,雷迪亚兹先生?”

艾伦看到雷迪亚兹蹲了下去,一手撑地呕吐起来,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艾伦看到他变得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他的手压到一丛棘刺上,但已经没有力气移开。

“去,去车里。”

雷迪亚兹虚弱地说,他的头转向日出的反方向,没有撑地的那只手向前伸出,试图遮挡阳光。

他此时已无力起身,艾伦要扶他起来,但扶不动他那魁梧的身躯,“把车开过来……”雷迪亚兹喘息着,同时收回那只遮挡阳光的手捂住双眼。

当艾伦把车开到旁边时,发现雷迪亚兹已经瘫倒在地,艾伦艰难地把他搬上车的后座。

“墨镜,我要墨镜……”雷迪亚兹半躺在后座上,双手在空中乱抓,艾伦在驾驶台上找到墨镜递给他,他戴上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些,“我没事,我们回去吧,快点。”

雷迪亚兹无力地说。

“您到底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

“好像因为太阳。”

“这……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症状的?”

“刚才。”

从此以后,雷迪亚兹患上了一种奇怪的恐日症,一见到太阳,身心就接近崩溃。

“坐飞机的时间太长了吧?

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罗辑看到刚来的史强时说。

“是啊,哪有咱们坐的那架那么舒服。”

史强说,同时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地方不错吧?”

“不好。”

史强摇摇头说,“三面有林子,隐藏者接近别墅很容易;还有这湖岸,离房子这么近,很难防范从对岸树林中下水的蛙人;不过这周围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开阔空间。”

“你就不能浪漫点儿吗?”

“老弟,我是来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给你一件浪漫的工作。”

罗辑带着大史来到了客厅,后者简单打量了一下,这里的豪华和雅致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罗辑用水晶高脚杯倒上一杯酒递给史强,他摆摆手谢绝了。

“这可是三十年的陈酿白兰地。”

“我现在不能喝酒了……说说你的浪漫工作吧。”

罗辑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强身边,“大史啊,我求你帮个忙。

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找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