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晶河畔(1/1)

流晶河是庆国国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而流晶河畔的醉仙居更是庆国最大、艳名最远播的青楼。

每到夜晚,流晶河畔便会变成国都西边的一颗明珠,车马经过,人/流穿梭,所有人世间能想到的快乐都能在这里找寻到,一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在一个月以前,流晶河畔要比现在来得更热闹。哪怕是轻鄙男女之事的清高士子也会三五不时来河畔观望,等候一艘壮观美丽的花船顺着河道游下来,若是有幸,便能站在岸旁远远望一眼传闻中绝色佳人的风姿。

时间过得很快,过去的人或物,无论再如何珍贵难得,终究会变成过眼云烟。如今流晶河畔已不见痴痴等待佳人的才子墨客,然而寻欢者依旧往来不缀,离开的人被新来的人替代,有来留宿过的商贩离京,自然也有刚刚进京的商人富户慕名而来。

只是少了红粉传奇的烟花之地,终归少了那么一些瑰丽又香艳的色彩。

早有楼里的姑娘穿上了特意备好的薄纱春裳,半露了酥/胸,憋着一口气要趁机成为这流晶一畔新的传说,她们挽了花髻,额间贴了花钿,玉面朱唇,绽放出天下第一国最美的丽色。

此地的老鸨常年与达官显贵打交道,早生了一双锐利的眼,能从人群里认出谁才是最应该招惹的祖宗爷,谁是最不该搭理的破落户。早先的时候,靖王世子是这一代最受欢迎的贵客,只可惜那位皇孙贵胄只对醉仙居的姑娘情有独钟,让人干看着生气却没办法,可今晚真是佛祖保佑,也不知道天上哪位星宿显灵,竟也让一位样貌熟悉但从不曾正儿八经踏足进来过的龙子皇族光临此地。

二皇子素来亲民,较之东宫那位高居九天的储君,偏好踏足市井之地,只是平易近人有余,也疏离得很。素日在流晶河显露身形,也是在靖王世子引领下悄无声息进了醉仙居贵宾席,听够了曲子就走,连带着留恋不舍的靖王世子也得跟着离开。

莫说这位皇子前几日才迎娶了正妃,那场婚礼之隆重盛大,至今仍被楼里的姑娘奉为谈资,在白日无客的时候用充满了欣羡与嫉妒的语气讨论着。那双高贵的新人,在这些做着低贱买卖营生的歌女舞女看来是天方夜谭里的人物,别说拥有,就是远远看一眼都觉得不真实。

然而这种不真实的尊贵人物此刻就漫步走在流晶河畔的青楼前,眉眼柔和又清丽,衣物繁琐,从头上的白玉冠,到脚下的翘头流云履,都被镀上一层高不可攀的光环。

二皇子的到来让整座流晶河的花楼都沸腾了,这毫不夸张。

不少姑娘从花楼上自己的窗户里盯着他的行迹,胆子大的甚至已经按捺不住笑吟吟地扔下手绢去,不过这些人一般无人在意,真正享有盛名的美人总是矜持的,越沉不住气的越落入下乘。

那可是一位皇子啊!别的不说,就算是仅仅一夜的露水情缘,那也是让人不敢置信的奇遇,被龙子皇孙宠幸过的人,身份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谁能在今夜把二皇子留在床上,谁就将是流晶河畔新的花魁。

二皇子被接连掉落下来的香帕拦住,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他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笑了,摸了摸鼻子,对着走在身侧后方的人弯腰小声说了几句话。

他这一举动,才让身边站着的那个娇小身影落入众多的眼睛里。皇子出现,自然万众瞩目、众星捧月,身边人自然沦为陪衬,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走在最后的谢必安的映衬下,被掩在二皇子身边、形容细瘦的少年自然更没了存在感。如今二皇子侧过身去,掩在这少年身上的光影散去,当流晶河畔璀璨的烟花把他浑身上下照亮的时候,不知道多少花楼里都悄悄响起了抽气的声音。

老鸨们本是心生愉悦地看着自己姑娘各显神通的,她们躲在一旁,如同其他人一样暗地观察着走在人群中最高贵的人物。如今把眼睛从二皇子的身上移开,一双饱有阅历的眼睛上下一打量那个月白锦衣的富贵公子,再用精于人情世故的脑子一思考,登时便睁大了眼。

一瞬之间,那些明目张胆站在窗边的姑娘都悄悄地把半探出来的身子收了回去。

薛瑚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抵在鼻尖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河畔的花楼,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起来,心情显然非常好。她穿了身男儿的衣着,金冠束了发,月白的锦袍上洒满了银色的竹纹,六寸宽的腰封勾出一把细腰,除去身高和肩臂,她看上去就是一个还未长健壮的绝世美少年。

李承泽无奈极了,还有些许纳闷。他怎么也没办法想到她竟然能提出这种请求,尤其对于‘薛瑚’本身这个人而言,这请求简直快要颠覆李承泽对她十来年的印象。

薛瑚把折扇往手心抵了抵,眉眼间兴味盎然,感叹道:“早便听世子说过流晶河晚上最是热闹,是京都最风雅的地方。尤其是醉仙居姑娘们的琴艺,不听一次便辜负来世间走一遭。这夜景我是信了,就是醉仙居的姑娘琴艺如何,还未得考证。”

李承泽挑起了眉,罪魁祸首找到了。他在心里暗暗给李弘成记了一笔,面上不露声色道:

“上个月醉仙居的花魁被抓,暗探身份暴露,一时之间让醉仙居重创。我也不知道现在醉仙居晚上还待不待客,你若是想去听曲,我就让人先去安排一下。”

薛瑚淡笑起来,说了声好。兴许是她面容五官实在俊美,竟也惹得几个在揽客的姑娘频频回头张望,一个看着清清丽丽的小家碧玉持着团扇迈着小步过来,洁白面容已经微红,径直掠过不知身份的李承泽,团扇抵着脸庞,小声怯怯道:

“公子安好。奴家是这里的清倌人,今日头一次出门揽客,便有幸见到了公子,为公子美仪容所慑。倘若公子垂怜,奴家愿意自荐枕席,求公子一夜。”

李承泽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大半,便是跟在后面的谢必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皲裂得十分滑稽。倒是被求爱的薛瑚,先是飞快一怔,转而极快地打量面前人一眼,折扇刷地打开,掩在鼻下,挡住了因为惊讶而下意识张开的嘴。

前来见识风月,又不为了寻花问柳,只是听着这姑娘的话,倒好似她这‘少年公子’被寻了花似的。

薛瑚微微有些窒息,但到底前所未有的惊奇还是盖过了一点点慌张。平心而论,这种江南碧玉人儿倒还挺贴合她的眼缘,与她的亡母风韵略有些相似。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不令人难看的妥善法子,早已经脸黑了的李承泽便拉起她的手臂,随便挑了附近一个清倌坊把她拉进去听曲子,进去前给谢必安使了个眼色。

薛瑚回头看了眼,见谢必安的剑还低调地待在身侧剑鞘里,面容看上去也尚算平和地走上去与那清倌人搭话,才放心地收回视线,跟着李承泽迈步进去。

他们被热情得异常的老板向内间引去,清倌坊不似红倌楼装饰得那么靡丽,以清雅为主。待被引得最深处落座,等待艺妓出来的片刻时间里,薛瑚侧头对身侧的李承泽轻声说话。

“多给她些银两罢。我看她也不愿意早日待客,今夜得了钱,楼里的妈妈想必也不会逼她。”

李承泽笑着摇摇头,没说她这想法其实稚嫩,何况眼见美男子便愿意自荐枕席,也未必见得真的抗拒。只是这些事对她来说显得肮脏,对她提也不该提。就算再聪明,到底也是金尊玉贵长大,对于人性能腌臜至什么地步所知甚少。

听过三五首,薛瑚便有些厌乏了。花楼的曲子与宫廷民间不同的,不外乎是更专注于男女情/事,或者说淫词艳曲十分挑逗人。但她不是男子,感受不到那种脸红心跳的刺激感。除去词曲中露骨含情的词句,若论作曲谱琴,其实离宫廷大家著作相差甚远,听多几首失了新鲜感后便觉索然无味。

她心道李弘成只说对了半句话。若论夜晚景色,流晶河确实热闹非凡,只若说词曲,也没有他吹捧得那般惊艳。

她终于厌倦,李承泽才松了口气。他自然地挥袖把她挡在身后,走出花街。热闹在身后越甩越远,河畔的灯影渐渐远去。越往城中走,那种轻浮的繁华便越淡,生活的气息便越浓。

今夜出行没有坐马车,索性时候还早,薛瑚已经从他的阴影里出来,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她看着沿着河畔散步的百姓,远远望着京中街市昏暗又温馨的灯火,兴致又回来了些,脸上挂着笑,靠着他的手臂,说回城的时候要拐去街市看看,尝尝路边的小吃。

李承泽自然没有不允的,他一个眼神便有侍卫悄无声息退下去安排。而他低头看着薛瑚亮晶晶的眼睛,与旁边倒映着星月的水面一样明亮,才终于把话问出了口。

“今天怎么突然要去流晶河那样的地方?”

薛瑚收了收嘴角的笑,头往他的手臂上靠得紧了些:“以前我在京里,一个人去哪里都不方便,也没什么乐趣。既是女子,也没什么朋友,不像婉儿,好歹还有叶家小姐愿意陪她出去玩。弘成每次和我一起说话,总会提到流晶河和醉仙居,夸赞那里是人间极乐之地。我心生羡慕,又好奇,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到底还是该离那些地方远远的。我今日去,发现那里果然热闹,唯一遗憾的是才华出众的司理理姑娘被送回了北齐,没有听到传说中极妙的乐音和歌声。”

李承泽摇了摇头:“弘成那是畏他父王如虎,才跑去醉生梦死,不愿意回家。你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说到底,那里不过是男男女女放纵欲/望、堕落生死的烟花之地罢了,外表多美好,内里就空虚又丑陋得可怕。”

薛瑚笑着挽紧了他的手臂,微笑着抬眼看着他:“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殿下能这样想,才让人惊讶。烟花之地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没甚么可留恋的,但对于男子来说想是诱惑极大。殿下让我又高兴了一次。”

李承泽略有些惊讶,握住她的手,笑问:“又?可想而知此前便还有一次。那第一次是甚么时候?”

薛瑚这下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眉眼含笑往他身边依偎了些。

流晶河的绚烂其实就像是过眼云烟,便于此刻都在她记忆里开始淡去,但唯有他始终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的举动愈发在脑中清晰起来。他当然不会觉得这对于她能带来多大的感动,正如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早从十年前开始,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在一直保护她,从十岁到二十岁,从承泽二哥到她的夫君。

早在她入宫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是她的保护神,让她死心塌地、把这一生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