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扑流萤(1/2)

夜风飒飒摇落了满地的寒意,单薄的衣裳在深夜更无法阻挡,以至于连身上都像是落了一层霜,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鬼影幢幢的屋子就在面前,袁紫衣已经没有了再次探究的想法,她也不知道江闻为什么非要摸黑前来这里,和这些让人心里发堵的东西面对面。

海上铜船、水底蛟鬼、堂上怪尸、麻衣长人,    这些村野流传的异闻徘徊在她的脑海里,也潜伏游荡于深夜中,仿佛黑暗中随时都会探出一只毛绒瘦爪,从看不见的角落扑向自己。

袁紫衣嘴上不肯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脚步却不由自住地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她选择走在最后面,这样能够随时看见前面两人,    多少能带来点安全感。但很快,    她就察觉到自己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随,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怀揣着恶意与阴险,似乎正丝毫不停地以无形之姿尾随着自己。

因此她又加快了脚步,索性超越过了前面两人走在队伍前面,貌似无畏地领头而去,很快就来到了先前熟悉的屋门口。

但这一次,她只觉得屋前院后茂密的树木那窸窸窣窣的树杈上,都罥挂着让人不安的怪影。寒虫蛰尽的时节,只剩下淡如烟波的残月似照非照,冷横在咫尺不到的天边,所经所见透着一股惨淡,    像是儿时在峨眉山中夜半惊醒,那场幻妄不辨的残梦。

袁紫衣忽略过了洞开的大门,    故意做出要到后院查探的架势,    这样就能避开厅堂中那副骇人听闻的黑棺,    回避死亡所带给自己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是棺材!”

袁紫衣朝着屋后走了两步,    忽地飞快伴随着惊呼后退,    俨然撞见了什么极为意外的东西,    径直躲到了严咏春的身后。

严咏春听到声音也瞬间警戒,身体如过电一般耸起,三关九节就向着左边扭了过去,左臂探出尺骨如刀,随时都能以拳劲迎敌,冷眼直面着幽微莫测的暗处。

江闻抢先两步上去,瞬间就看到匍匐在院墙边上的黑影扭曲晦暗,就像是深潭幽泉中一抹让人惊惧的阴影。

“别紧张,你看错了。那不是棺材,分明是一块用在船上的木船板。”

在黢黑的环境中,袁紫衣显然是把后院放着的黑漆舢板,误看成了斜靠在院墙上的一架棺材,瞬间联想到了许许多多让人不安的东西,把自己吓了一跳。

江闻上前敲了敲船板的外壳,发现这船板的龙骨坚硬、纹心笔正,触之如玉、扣之如铁,显然是一块上好的防腐木料,只是这个颜色未免不太吉利。

袁紫衣缓缓探出头,偷眼看向了院子后,表情中的不自然才渐渐消退,    但语气里还是有些不肯相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这颜色也太像了吧!”

江闻皱眉思考了一会,补充说道。

“好吧,你有一点可能没说错,这船板和屋里的棺材,或许真的是同一种耐腐耐蛀的木料所造。”

活人所乘的船和死人棺材一样材料、一样颜色,章丘岗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习俗,倒是让江闻联想起了武夷山中的架壑船棺,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可惜屋里的恶臭隐隐传来打断了联想,显然泡水溺亡的尸体存放数日之后,即便处在冬日寒冷也免不了出现衰败腐烂,下葬已经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江掌门,我觉得这屋子……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妙。”

严咏春略带担忧地说道,“村民都说鬼物是从这间屋子首次现世,紫衣也在这里碰见鬼影,说明里面肯定有问题,不宜正面进入。”

为了加强说服,严咏春还特意表示了自己的见闻,“我先前也曾在白天多次查探,只觉得头昏眼花。”

袁紫衣连忙附和道:“对,我也觉得这鬼地方没什么好呆的,江掌门你要是不甘心,不如到江畔查探一番。”

但江闻的态度异常坚定,刻意用轻松调笑的语气说道:“严姑娘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正门不能走也没事,我们换个方向进去就行。”

自古生死相隔,泉壤不接,才会因畏生怖,由怖生厌怜,堪破终生出恻隐。佛家也有称为白骨观的修持法门,为佛教五门禅法之一种,通常由不净入白骨,目的是熄灭对色身的贪恋。可在寻常人眼中,面对着死尸只会有退避三舍的想法。

江闻也曾经思考过,相对于熄灭色深贪恋的说法,或许白骨观更是一种看破大恐怖的法门,而这种恐怖就来自于有名的“恐怖谷效应”。

死尸都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作为处于恐怖谷的实体已足够地拟人,静态时甚至能被误认为人类物种的一员。

可当人们无意识观察时就会发现破绽,譬如青紫的血管、腐烂的皮肉、坍塌的肌肤、孳生的蛆虫,随此在无意之中,这些反常的类人特征就会在人类基因库中会产生潜在冲击,拉响对观察者的警告。

尸体是如此,那对于“鬼”这种东西,由何尝不是如此?至少它们都看起来很像人,却又不是人。

指甲刺耳的抓挠会导致内心的反感难受,正因为这声音曾经是密林中、挣扎求生的古猿,用以传递危险讯号的方式。

而对类人生物的恐怖谷效应,这种深刻在基因中的恐惧是如此具体,以至于深谙人性的佛教都不得不使用法门才能克制,而这会不会意味着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我们曾不得不躲避一种看起来很像人、却危险性极大的存在呢……

三人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到了村屋民宅之中。

章丘岗村并不算贫瘠,村里也都是岭南传统的“三间两廊”形式,排列十分整齐,从平面看去呈对称的三合院布局,主座建筑三开间,前带两间廊屋和天井,故而被称为“三间两廊”。

像这样的房屋形式,其历史可追溯到广州近郊出土的汉墓明器,显然是汉文化融入岭南的产物。

江闻率先推开后门,发现面前这座院子是单层结构,厅堂居于中心,两侧为房,天井两旁分别是厨房和杂物房。

但推开柴扉看去,里面存放的东西已经空空如也,灶台中的炭灰都带着一股湿气,只剩锅碗瓢盆这些厨具因仓促离开而遗留在此,但也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隐隐臭味缭绕在章丘岗村上空,以至于原本皎洁的月色也开始蒙蒙亮着,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村道尽头明明没有雾,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荡徘徊。

江闻决定从后门进入,袁紫衣就跟在后面迂回绕去,三人便前后照应着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厅堂之中,除了油灯的摇影一无所见,可隔门已经能望见黑漆棺材的一角,脚底滴滴答答的水声仍彻夜不绝地缓慢响起,滴落在坚硬杂乱的地面上。

“尸体放久了会有毒性,我上去看看就好,你们别靠太近。”

江闻先交代了一句,就用手虚掩住口鼻,缓缓看向黑漆棺材中那具死不瞑目、鼓突着眼球的尸体。

它似乎蕴藉着极大的怨怒,以至于双眼浮怒,用惨白的瞳仁死盯着梁顶的位置,持续地、僵硬地保持吐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模样。

“严姑娘,这些村民是什么时候被打捞上来的?”

江闻凝神看去,忽然问道。

严咏春警惕地望着尸体,小声说道:“大概是五天前。先前一直打捞不到,直至五天前才陆续漂流上岸,可惜身体所有损毁,像是被什么水族啃咬过一般……”

泡到发白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江闻的确发现死尸身上伤痕累累,乃至有几道伤口深刻见骨蜿蜒在手臂胸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爪牙狰狞的水中蛟龙,潜伏于幽暗海底,饥肠辘辘地吞咬着他们的血肉。

外部的恐惧内化于心,就会变成幽暗之间瞑寐不可得的鬼物。

要知道,古人并非迷信到充满愚见、心生鬼狐,至少宋代的王明清就在《投辖录》中表达的很清楚:“迅雷,倏电,剧雨,飚风,波涛喷激,龙蛟蜕见,亦可谓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觌,习而为常,故弗之异。鬼神之情状,若石言于晋,神降于野,齐桓之疾,彭生之厉,存之书传,以为不然,可乎?”

寻常之事不曾见谓之怪,寻常之理难以意度谓之鬼神,当他们见到知识体系彻底无法解释的事情,才会产生敬而远之的畏惧之心,然后恭恭敬敬地录与纸上。

宋儒王明清从自然现象与历史叙述两个维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认性,同时代的朱熹则是在与学生问答的中去寻绎鬼神之观念与鬼事之真伪,避免人们陷入无底猜忌的怪圈。

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断劝服学生说“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个无形影,是难理会底”,另一方面,当学生讲述鬼怪奇异之事,并表示此类故事“册子说,并人传说,皆不可信,须是亲见”,朱熹反诘道:“只是公不曾见。”

按江闻猜想,朱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还惦念着,武夷山上的那些怪事和仙人吧。

谷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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