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下(1)围炉夜话守灵暖 石沉大海求职难(2/3)

唱戏点戏,是渭北葬礼上最热闹的流程。奠酒、夜宴以后,入殓、埋葬之前,夜里守灵的几个小时里几乎秦腔不断。阔绰有钱的人家直接搭个戏台子在村中央、庙旁边请方圆上有头面的戏班子来唱,一般人家多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请几口乐人唱一晚。大表哥也是在门口搭了台子,原本请的是八口乐人,晚上宴席结束后二表哥提议再加四口乐人,意在好好给大姑妈的葬礼热闹热闹。九点多乐人到齐后,扩台子、调灯光、连喇叭,十点多才开始正式开唱。一开场子二表哥撂下一千元先点了八出名戏,消息一出,瞬间吸引了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晓星也跟着来凑热闹。

打了几个哈欠,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包晓星听累了,叫上启红,出离人群,回屋去找小姑。灵堂前摆着几个火盆,每个火盆边均围坐着一堆人俯首细聊;礼房里郭家村的村民聚在一起说道;桐瑶房里大表哥和二表哥抽着烟亲密热聊;后厨灶上六七个妇女说说笑笑;二楼聚着桐生、金生、润生、桐瑶等一群晚辈们,二三十人挤在一处打牌、解闷、嗑瓜子。晓星进了大姑妈的房间,见八九个老头老太太还在聊天,炕桌上放着暖酒、热茶,火炕便放着大火炉子,客厅中心加了一个大火盆,整个房间暖烘烘的,专门给老人们添热赋能。包晓星瞟见热炕上还有一处空位,二话不说赶紧脱了棉鞋钻进被窝;启红则坐在炕边上靠火炉取暖,两表姐妹一左一右坐在小姑边上,似孩提那般。

和小姑面对面聊天的另两人,一个是大表哥村里的堂爷爷郭老汉——豁豁牙、歪鼻子、厚皮袄,年纪不高、辈分无敌;另一个是大表哥的岳父——八字胡、一脸斑、贝雷帽,祖姓刘,排行老三。晓星和启红分别喝了些热水,然后侧头倾听老人们漫谈陈年旧事。

“我讲个热闹的。哎呀三四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年我姐(包晓星的大姑妈)在会上卖桃子,那时大概立秋了,卖桃的人少。我村里一家有钱的,当家老婆想吃桃子,儿媳妇去会上买。一看我姐那篓桃子个头最大,人家夸了几句说‘你这桃子是会上最好的’,我姐一听不对劲,说‘那我只能卖你桃肉,不能卖你桃核,要家家种了我的种,那我还卖啥桃呀’。原本价钱谈完了钱也给她了,她冷不防地夺过篓,把那一篓的桃子桃核全用刀子削走了!哎呀呀!那媳妇哭笑不得,把这事说得人尽皆知,后来才知那是我姐。不瞒他爷,这事儿我捂在肚子里几十年没敢跟她对峙,现在死了,终于可以说了!哈哈……”小姑拍着被子大笑,另两人也低头笑了半晌。晓星听得好笑又惊诧,和启红对了对眼儿,低头抿嘴偷乐。

大姑妈的亲家、八字胡的刘老三开口:“她(指包晓星的大姑妈)有几条毛巾已经用得掉絮絮、缠线线了,白的用成了黑的,靠近一闻一股味。我霞霞(刘老三长女、郭朝阳妻子的小名)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把那几条毛巾扔了,给她换了三条新的。为这!老婆子没少骂霞霞,饭前骂、饭后骂、隔天接着骂!我霞霞回娘家一说起这事委屈得不行。我说霞儿你想想,一个寡妇带两娃儿,她要不抠,这日子能过得下去?我霞儿一听也有道理。现在虽说条件好了、东西不值钱了,但是亲家母这性子老了改不了了,东西不烂坚决不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女子霞霞而对她不好呢!哼哈……哎呀……”

“朝阳她妈不容易啊!一个寡妇养两儿子本来艰难,何况还把其中一个供成了中专、大专!那个时候中专生多吃香呀!老婆子全靠种地、养猪牛羊供给。回回老二(郭朝明)开学了,她妈就卖头猪或羊,攒个几百块给他当生活费。老了老了,倔归倔、吝归吝,功劳还是不能埋没!”豁豁牙、歪鼻子的郭老汉说道。

“对对对……那是那是……”小姑和表哥岳父点头称是。

咽口唾沫,郭老汉继续开口:“说起卖羊,我记着一件事。老二朝明小时出去放羊,跟人跑到水沟里去了,结果一群娃娃们只顾着耍,把羊看遗了。朝明吓得不敢回去,晚上八点多还在村头的麦场上溜达哩。我下地回来瞅着他了,一问才知。我就说‘爷领着你回去见你妈去’,结果,他妈一听老羊不见了,操起扫帚就打,打了几十下,浑身胡打、下死手地打,朝明疼得不敢喊叫,我搁边上都吓坏了,娃儿才十岁呢!我直接把扫帚抢了过来,他妈气没消,叫他跪在他大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晚上!哈哈……这老婆子,能干是能干,厉害得怕怕!我南郭村有几个婆娘是她这脾气?数来数去不上三!”

“我姐自小比我厉害,搁娘家时她脾气就大。她不光是对娃娃们厉害,对自己更厉害!前两天……哦!她走前第三天,我打电话说来看她,桐生媳妇见我要来提前把她房子打扫了一遍。我到了后坐她炕边上,还没说几句话,她呜呜哇哇地不停地戳床单——那时候她说不了话了。我一摸单子马上知道咋回事了。我问她是不是嫌这床单是新的,她嗯嗯嗯地挤眼窝;我说姐啊,你身子瘫了、大小失禁了、说不了话了,还顾虑这新单子的问题,她不!一个劲儿地摇头瞪眼窝,戳着床单哼哼哼,把那块儿单子戳出了一个窝窝儿!哎呀哎呀……那天我五六点走时给她打招呼说我要回去咧,她还在戳单子——意思是让我替她说说桐生媳妇!现在想想好笑不?再过三天命都没了,还想着一条单子!”小姑说完,哼哼轻笑。

“哼哈……”郭老汉、表哥岳父一齐笑着摇头。

“我从她房里出来后,寻见桐生媳妇,拉过来问她。我说‘华华,你奶不停地戳单子是为啥?’人家媳妇马上笑咧!娃儿说她早上起来拉在炕上了,纸尿裤没挡住,屋里没人愿意给她洗单子,桐生媳妇先前从会(集会、农村集市)上买了十来条最便宜的单子专门给她换洗,她嫌可惜的!舍不得用!临走临走为这事着气,你说说我姐这人,哈哈哎呀……”

大表哥岳父从炉子上端起他的洋瓷茶缸,喝了几口热茶,盖上盖继续放炉子上热着,然后抬起头说:“我说句实话,朝阳和我霞霞性子软和,一辈子没少被老婆子欺负。我霞儿炒个菜油倒多了一碎(小)勺,她不骂到晚上睡觉不消停;朝阳是个老实疙瘩,拿她妈又没办法。得亏这几年有我桐生和他媳妇,没少替他爸他妈说话。人家两口子怂不管,把她房里的旧家具齐齐换了一茬子,她干瞪眼不敢说!有一回桐生和他媳妇一合计,把她的烂衣服给扔了,那衣服一股子味道,缝缝补补缝缝补补不知多少年了,桐生媳妇想得好专门给她买了一件到膝盖的羽绒服当是补偿,老婆子一看不行啦!指着桐生就骂,桐生一顶嘴,她说不过人家,啊哈哈……再叨叨叨地,娃儿们甩手忙去了,谁听她唠叨!结果!她反过来又骂朝阳和我霞霞,他两口啥都不知被骂了好几天!”大表哥的老岳父说完这些话,不停地摇头哼笑。

“霞霞性子软,桐生媳妇的性子也软,但是人家不怕她。我看哦,桐生媳妇根本不拿她当对手,她叨叨她的,人家忙人家的,根本不受她干扰,她也没办法!我姐在我跟前一辈子批判这个数落那个,我看她从来没说过桐生媳妇!哈哈……热闹不?真是一物降一物。”小姑解说。

顿了一会儿,郭老汉在炉子上一边搓着两手取暖一边开口:“不知哪一年,老婆子养了一只猫,养了大概七八年了。后来老猫丢了,她当是变成野猫了,在村里寻了几天再没寻。几个月后,那老猫回来了,后两条腿已经瘫了,前两腿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她屋里咧,她以为猫出车祸还是咋地,反正回来了她很高兴。结果一细看,猫蛋蛋没了!那是被我村的碎娃娃拿刀子割走了。她气得不行!凡是有娃娃的人家,挨家挨户地在门前骂,骂了好几天!村里人还问我‘你后巷的侄子媳妇是不是疯了’,我一问朝阳才晓得啥事。哎呀……你说说为这事,得罪了半村人!哼哈哈……”

“厉害归厉害,我姐根子上还是心善!我经常见她喂雀雀啥的,路上遇见要饭的,身上但凡有吃的她都忍不住给些。”

“那年她去她老二家,朝明买的房子厕所跟厨房隔着一道墙。老二媳妇做饭的时候她去上厕所,结果声大得两边都不好意思。打那后老婆子吓得不敢上厕所了,憋了好几天!村里人一说起这事笑得不行,老婆子自打那以后再没去过她老二家,嫌打搅人家!”

“嗯!我亲家母这人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跟她打交道这几十年,恩怨分明,有事说事,不牵连啥。而且,老婆子从不占你便宜!像我付家湾的亲家、我儿子他丈人这两家,走动得亲密,但是矛盾不少。朝阳她妈这人是跟亲戚们、跟村里人、跟自家屋人(堂亲)不太亲近,结果矛盾也少,关系越简单越不叵烦。这一点看起来,人家还是明智的。兄弟姐妹、表亲妯娌之间生了嫌隙,最难处理。”

“嗯……是是是。”小姑和郭老汉点头赞同。

几声叹,郭老汉烤着炉火接着说:“你说她抠门吧,有时候她又大方得了不得。桐瑶上大学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给瑶瑶拿出两千元来,屋里人都懵了。她平时跟人相处一毛不拔、分斤掰两地,人寻思着她怎存了那么多钱,还一口气全给了瑶瑶!自家屋的好笑又好气,也只有瑶瑶能把她的钱全套出来!老婆子对其他人是铁公鸡,对瑶瑶可是疼得不行!”

“是是是!瑶瑶也爱她奶奶。我桐瑶大学回来买了瓶指甲油,女子娃儿嘛偏爱那些,回来给她妈、她嫂子染,最后见剩下一点点,也给她奶奶染了。老婆子一听十个指头的指甲油值十来块钱,吓得手不敢动弹,两三天没沾水、没洗脸,瑶瑶再解释她愣是不听!”表哥岳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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