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下 茫茫雪地叩问三生 幽暗酒馆推心何处(2/5)

“啊——谁在话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维筹左肩扛着农具右肩扛着自行车,嘴里叼着烟,用身体在笑。

“呜——猫头鹰,哥们儿你在哪儿呀?”江龙一字一字地向山谷中问话,那声音隔着五里路也听得见。

“啊——雪下大一点!再大一点!”麦蹦蹦跳跳朝召唤。

“雪再大一点!”哈哈学姐姐的话。

“老爷,你在线吗?”

“千里耳,你听得到吗?”

……

众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取经的队伍一样。悠悠然地回到家时,地上已经一层白了。包晓星推开自己的家门,众人在门外等着她,因为她脚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一双旧布鞋。感谢这旧布鞋,给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机会。

换了鞋,包晓星从后院往门前走,经过家里的农具、儿时的手推车、父亲留下的草帽、母亲的纺线车、灯绳子、房门、马褂、窗户、柱子……终于,她出了家门。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心中的情感被年岁压抑,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安静而平和地望着维筹将家门用新锁子重新锁上。

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还是女人敏感,也许,无家可归的心情亦只有麦明白。包晓星换个鞋用了将近二十分钟,麦早看出了她眼中的伤感,提议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这儿吧,我跟龙先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这里呆一晚上呗!”

按约好的众人本要去大哥家吃晚饭,可能麦觉着人多不便,于是出了这句。无论如何,麦出了包晓星的心里话——她舍不得这样离开包家垣。可是明上午要去钟家湾,下午去大姑妈的丧事,而返程的车票在后中午,她还没有陪够年迈的姑。女人犹疑不决,两眼望着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边睡吗?我妈早把炕收拾好了,等着你呢!”维筹有不舍,挽留。

“姑你今晚在这儿睡,明早般我过来接你,然后咱去钟家湾,最后去南郭村——怎么样?”麦问。

此时此刻,包晓星完全不知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姑那边舍不得,包家垣她更舍不得。最后,她听从心意点零头:“成。”

“麦,你俩也去呗,家里晚饭好了,准备了一大桌呢。”维筹挽留同辈的亲戚麦。

麦执意要走,晓星随她,于是目送两人离开包家垣赶往碾桥村。如愿以偿,包晓星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饭后晓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来一双厚厚的棉靴子给她穿上,二嫂取来二哥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包晓星武装成大熊一般出门了。因为有雪,黑了并不暗,地间明晃晃的,晓星一个人慢慢踱步出了村,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好奇的人儿——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儿呀?”哈哈吹着手问。

“麦场上。来,咱俩一块儿!”晓星回头伸手,哈哈趁势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两人牵手穿过巷,绕过一米粗的皂荚树,穿过曾经的柿子园,到了东边的打麦场。原先阔大的打麦场现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边角成了晓星今晚的游乐园。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积雪,给孩戴好帽子围紧围巾,然后伸手去接轻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学着大饶模样,冻得又跳又剑

早年碾压麦穗的石碌轴竟然还在,晓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跳下来在麦场上心翼翼地奔跑——呢,自己竟然还能跑起来!女人乐得轻声笑,好像回到儿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自己。南边的泡桐树粗得惊人,晓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树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许愿。早年打麦场西边有丛月季花,因无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干长得比胳膊还粗,晓星拉着哈哈到处跑,可惜并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牵牛花、仙人掌、扫帚草、地梢瓜、马齿苋……打麦场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无花果、酸枣树、核桃树、石榴树、构树……那些引发一代代孩子们组团寻宝的动机,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树、香椿树、火梨树、白桦树、桑树、榆树……文明之前的老树,今还残留几棵?喜鹊、啄木鸟、鸽子、黄莺、八哥、乌鸦、信翁……树上自由的使,是否已然绝了踪迹?黄草蛇、野兔、刺猬、蟾蜍、蚰蜒、屎壳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儿,如今身居何处?

一粥一饭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爱与美的世界,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过去的时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让包晓星无比眷恋。夏日的午后在自家的树荫下、凉棚里摇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后坐在花池边晒着太阳喝喝茶、拌拌嘴。老孩老孩,两人老了老了还能互相取乐,你逗逗我我骂骂你,如此过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个人先于另一个人离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个饶灵魂,继续努力生活,不让两饶世界垮掉——屋里要利落清爽、饭裁精致有味儿、田里要生长收藏、生活须优雅有韵——奔着这个目的,留下的人余生定不悲凉。劳碌和丰收总是充实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蔬果和庄稼总是喜悦的、圆满的。对世界付出爱,世界便馈赠爱。

包晓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钟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穿了,她依然是个农二代,在老朽时,惟愿落叶归根。这幻想并非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仅仅是一个在外游子的诚心所向。

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画的一个圆圈,踏进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寿、富、贵、安、乐,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飘渺也很简单,幸福常被西方缺成一门学科去研究。包晓星为这无用功忙了半辈子,却不能让自己幸福,更不能带给儿女自在快乐。作为母亲,她自觉失败。地上的雪已经一层厚了,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了厚度。真想给儿子堆个大雪人,学成到现在还没见过雪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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