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上 骤降温老马病倒 送晓星夫妻默然(2/2)

他的心本是黄土高原上的蓝白云,在湿瘴的南方都市里,他浓云密布、动不动大雨滂沱。钟理想摆脱城市和文明、认识和常态,他想去个没有发动机的地方晾干自己湿到发霉的心灵。比如去一个原始的岛上,搭个茅草棚,每日在棚里听雨等风。早上和当地人一起去山上采果子、去地里挖吃的;傍晚的时候,在两棵高大的椰子树之间拉条吊床,躺在床上等夕阳被大海吞没……

中年人早无兴致揣测自己在人们心里的面目已何等狼狈不堪了,老婆孩子都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一个好名声吗?可是以前,以前的二十年,他曾把名声视为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般十分到站以后,夫妻两依然无话,取了票行至晓星那趟高铁的等候区后,两人坐在铁椅子上干巴巴地等。半时后,火车开始检票,晓星提着东西在人群中挪移,钟理在边上帮忙推箱子。周围等候区密密麻麻数百人,嗑瓜子的、开玩笑的、抽烟的、吃泡面面的、扛大编织袋的、哄孩子的、玩手机的、打鼾的……车站独有的情景让钟理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来深圳那几年坐火车往返老家的记忆,晓星也有这种感觉。他们之间,回忆太过深沉,奈何伤痛如河,阻隔了过去与现在。

票剪了,晓星只回头面无表情地了句:“我走了”,然后顺着人流消失不见。

马桂英昨晚又睡了个饱觉,早上起晚了,起床后觉得冷,一看手机温度直降了十一度,临走前她把漾漾的厚外套从衣柜里取出来扔在女儿床上。

早上般已过,生物钟先响起来的漾漾睁开眼睛,望着亮堂堂粉嫩嫩的房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孩抠着鼻屎在屋里发了几分钟的呆。等彻底醒神以后,人儿光着脚溜下床去找爷爷,揪胡子、拔头发、戳鼻孔——这般捣乱也没把爷爷弄醒,孩于是使出了和她妈妈同款的狮吼功。

“爷爷?爷爷?爷爷几点了?爷爷我还上学吗……”

老马这才睁开眼,一看表哦呦一声:“哎呀呀,睡失手了!”

老头艰难地坐起来,发现浑身僵硬,头沉脚轻身子晃荡。根据经验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头有点烧。老人顾不得自己,先给老师打电话迟到,然后给漾漾穿衣洗脸。从家里到幼儿园原本四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今早老马整整走了一个半时,回来全程扶着墙、抓着栏杆在走。

没心思吃早饭,七旬老人累得赶紧回家睡觉。越睡越冷,他取来仔仔的空调被,两条空调被加上他的中山装外套,还是冷,最后老马挪到沙发上去睡。揭掉沙发的凉席,老马借着沙发的两面棉套取暖。南国冬月,气温骤降,北方人哪里预想得到这种气!好似西北的冷风刮进了老头的被窝,好似腊月的白雪飘进了老马的头上,老人家越睡越冷,冷得哆嗦,哆嗦得睡不着。捱到十点多,腹内饥饿的老人按照仔仔教的方法点了外卖。十二点吃了热饭,重回沙发上盖好睡觉,这一睡,睡得昏地暗。

又一哆嗦,老马很久之后才定下神来,睁眼再看,漆黑一片,呼吸局促。不知道是在哪里,颠簸得很。老马缓缓地坐起身,推开厚重的木盖子,拨开盖子上的黄土,从一个类似柜子、箱子的东西里出来。出来后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睡在榴花的黑棺材里,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打的那副杉木棺材吗?老头吓得赶紧走开了。

拍掉身上的黄土,回头再望棺材,棺材里又躺着一个自己!那个自己的脸上一副功德圆满的神情,老马忍不住探头凝望。应该有人记录下那欢喜——那是获得极限自由的勋章。原地跺脚,挠挠脑门,不对呀!他明明睡在他女子英英家的沙发上,怎么从地里的棺材醒来了?老马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敢回头再看,不敢细想这过程。

不知身处何地,视野内外尽是荒芜,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己穿着一条宽松的超长棉麻连身睡袍……他走了很久才发现,好像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回到了马家屯,顺着巷子走向他儿时的老院子。院门紧锁,屯里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反常。当下无处可去,只得去二弟三弟家瞧瞧,结果老马转了半晌,根本找不到老二老三的家门。气有点冷,他想回老院门口的砖台上继续睡,老头太困了。

回老院子的途中,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体型微胖,中等身材。远处瞄着像是她,但又不确定是她,脸上隐约是英英她妈的五官,可英英她妈又瘦又高。老马突地紧张起来,他意识到那个人是谁了——是她,她来了!终于她来了!老马等这一刻等了大半辈子!他很开心也心怀怨恨。他激动地不敢朝前走了,停下脚步。那一刻十分确定,就是她!他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彼此是谁。年轻的老马心慌得动不了,急速地寻找她走近以后的应答方案,虽然他还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鼻子或嘴巴……越来越近了,只剩两米,老马怔在那里,等着她先开口……万万没想到,她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老马转头望着她,见她慢慢走得远了……

“哎……”一口气从鼻子里出来。她不认识他!她没有认出来他是谁吗!老马心里难过,胸腔上的衣服现出几滴泪痕。

不知走了多远,老马到了一个村子里,这巷道似曾相识。老马隐约记起来了,他少年时曾在这里乞讨过。他偷过一起乞讨的一个饶布袋子,不对,是那人偷了自己讨干粮的布袋子,到底谁偷谁的他记不住了……他害怕再碰上那个人,于是绕过这个村子溜了。

忽老马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三弟济娃(老马三弟马建济的名)跑着喊他,三弟他老二快不行了。老马和济娃一口气跑了五里路,回来时他赶紧用摩托车带着二弟往医院走,结果还是晚了……济娃在路边跪地大哭,老马抱着他二弟不停地拍打。“早告你这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大哥你为啥出去……”三弟的埋怨一直在耳边,纠缠了老马十来年。

擦了泪,一眨眼一切又不见了。泪在脸上,心还在哭,却像做梦似的。

老马一看表,快下午四点了,他得去接娃娃放学了。接哪个娃娃呢?老头脑子糊涂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挠着头在原地琢磨,忽地看见了村里的飞子。那年盖楼房飞子在他眼前眼睁睁地被楼板塌死了,怎么……怎么飞子又活了呢?飞子上前跟老村长搭腔,老马心里有些瘆得慌。这一聊才知,原来他治好了,现在在外面混得不赖,只是飞子找不到他家门在哪里了,老马给他指了路,飞子便走了。

回到家后,英英她爷怪罪自己十四五岁了没啥本事,轰自己出去要饭吃。老马回了家一口饭一口水也没沾,被当家人(自己的父亲)赶了出来。肚子饿得没地方去,莺歌谷的草根野菜早被村里人挖空了,他去哪里要饭呀?

麻布袋里啥也没有,自己离家又几十里地,前一口没吃,昨一口没吃,今又一口没吃,老马坐在赵家园的荒地里扣土疙瘩,一个人难受得悄悄抹泪。上面两父母一婆(老马的奶奶),下面三个年幼的弟妹,只能自己出来当乞丐,可是这年境村村都在埋人,他一个半大不的娃娃去哪里讨饭呀……老马在地里给自己挖了个土坑,明个儿能见太阳就继续要饭,见不着索性一了百了睡在坑里一蹬脚干干净净……

下午四点,漾漾幼儿园放学了,姑娘抓着铁门迟迟等不来爷爷出现。四点半,赵老师给漾漾爷爷打电话,谁知老马的手机响了两回,第三回没电了。

“你爷爷怎么了?昨刚刚登记了他的号码,今就失联了!”赵老师着急。

“爷爷……爷爷头晕!”被老师问了好几遍,漾漾忽然回忆起来一点线索。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赵老师机警地追问。

“上学的时候。”

“爷爷怎么的?”

“我爷爷……我爷爷……‘爷得扶墙走,爷晕乎’……”背书包的女孩像模像样地形体表演,这表演逗乐了赵老师。

赵老师赶紧给漾漾妈打电话,桂英走不开,连环炮似的联系致远。致远接到电话以后扫了辆自行车去幼儿园。五点半带女儿回了家给了些零食,去看老人时老人迷糊不醒,致远一摸枕头,老丈人头下的枕头湿得能渗出水来。一摸身子,脚冰凉、头发烫,何致远从自家床下的储物格里取来厚被子给老人盖上,侧体温的间隙火速预约社区医院的医生。

老马的情况符合社区医生二十四时免费上门看诊的条件,听家属描述情况严重,半个钟头后社区医生赶来了。

“你这……三十九度五啊!烧得厉害呀!气降温了,你们要注意给老人家保暖!”医生一脸嗔怪,然后从药箱里取药取针。一针皮肤注射之后,取了三片不同颜色的药,然后两人将老人扶起来合伙喂药。

“恐怕你得跟我去趟医院,我这里药少,还得开几样呢。老人年纪大,发烧不能拖。”医生收好箱子冲何致远。

“好好。”六点钟,致远安顿好女儿,跟着医生出去取药。

七点半致远脚步加急地回家了,给老人又喂了两片药,换了枕头、盖好被子,这才有时间询问女儿头上为何打绷带的事情。无奈,中年人又出去了一趟,一来给漾漾换绷带里的药,二来给老找晚饭吃。何致远快九点回到家时,老头依然睡得昏沉,喊他醒来吃饭诶诶啊啊地不想吃,致远倒水的功夫老头又睡过去了,睡着的老头偶尔嘴里呜哇两声,偶尔嘴里在叫谁的名字。

致远安顿女儿睡好以后,立马熬了一锅米粥。十点多等儿子回来,父子俩一块叫醒老头,一个扶着沉重高大的身子,一个端着碗喂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