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下 城乡丧事云泥别 老马意冷欲回村(2/2)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