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2)

蔚岚无言,她看着面前任从容不迫的模样,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后,她垂下眼眸,侧过身来,对嵇韶恭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嵇韶谢过,而后走在她身前,蔚岚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走出了天牢。

他要被问斩的事早已传遍了盛京,如今还未到午时,天牢门口就站满了人,与一贯来看热闹的人不大一样,今日来的,大多都是布衣学子,他们统一穿着素色长袍,头上戴着素白色的发带,神色郑重立在道路两侧,仿佛是来送行。

嵇韶和蔚岚刚刚走出天牢,便被这样的场景惊住了。蔚岚知道嵇韶在学子中的声望素来很高,他精通音律,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没有半分贵族的娇气,反而热心帮助着贫寒学子,因而在这文人的圈子中,素来颇有声望,只是听说是听说,头一次见着,蔚岚不免还是愣了愣。

这些年轻人都看着嵇韶,双眼微红,蔚岚踏出门来,便看见两边的学子恭敬跪了下来,为首的人扬声道:“我等太学子弟,愿联名提请,求陛下圣恩,念嵇大人才学所在,赦免死罪,来我太学授课,自此不入官场。”

蔚岚没说话,她一眼便看出来,说话这个人脸上其实变过装。带着□□的人的表情是没办法严丝合缝的与他的表情配套,但蔚岚也不说破,那人的动作她太熟悉了,她也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言澜那样的性子,受了嵇韶这样大的恩情,怎么可能在嵇韶蒙难的时候一言不发?

蔚岚没有说破,同旁边侍卫挥了挥手道:“去请示陛下。”

而后便请嵇韶上了牢车,嵇韶踏上牢车之中,仿佛就是坐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之上,盘腿而坐,气势坦然。蔚岚随即跟上,也跳上了牢车,坐在了嵇韶对面。

“魏大人是怕我跑了吗?”嵇韶笑了笑,随后道:“这你大可放心,我……”

“我是怕你不跑。”蔚岚叹息出声,打断了嵇韶的话。

马车开始往菜市口去,周边也开始骚动起来。

“嵇公子!”

众人一一跪了下来,高呼他公子的称呼,一些激动地学子便涌上来,挤着牢车。队伍行得格外艰难,蔚岚也没有强行驱逐,两人的声音淹没在这些呼喊声中,嵇韶被蔚岚的话说得愣了愣,随后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叹息道:“我知道阿岚想救我,可我却不能害了阿岚。”

“言澜在人群里,等一会他会来救你,我这边不会为难他,到时候……”

“你怎么办呢?”嵇韶打断了她,蔚岚抿了抿唇,听着嵇韶继续道:“你平日与我们本也走得亲近,苏城并不信任你。你围了太子府,好不容易换取了他的信任,若我这里出了岔子,苏城会怎么对你?”

“他这个人,容不得半分背叛,阿岚你放了我,可想过后面的路,要怎么办?”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蔚岚皱起眉头:“当务之急,你先出去要紧。”

听到这话,嵇韶摇了摇头,笑道:“我不能出去,这盛京总是要死人的,死我,总比其他人好得多。”

“阿岚,苏城登基,必然是要有人劝阻的,若所有人不是沉默就是顺从,苏城这皇位,就会安安稳稳坐下去。”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想着谋定而后动,可你们是否想过,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说话,日后哪怕太子夺得这个位置,这盆污水也是洗不清的。后世要如何记录太子?一个杀弟篡位的乱臣贼子?”

“你们是觉得功过成败由后人书说,可秦始皇一统六国,汉高祖建百年汉室天下,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他们哪一位又不是胜利那个人,可他们身上的污点,又被遮掩了吗?”

“我不是你们这样的谋士权臣,我也不过就是个文人,以笔写心,我知太子蒙冤,我便不能坐视不理。我若也如你们一样沉默不语,那等太子平反之后,再说自己是被陷害,这天下文人,谁有肯信?”

“我既为太子伴读,太子乃嵇韶君主,你们护太子康庄大道,嵇韶别无他能,便只求能护太子,一世贤明。”

蔚岚没说话,她注视着嵇韶,从这位年轻人眼中看出了必死之心。

他是自己求死的,用自己的死去证明苏城的错,用自己的死去激起民愤,用自己的死去给太子一个好名声。

她多想劝阻他,可她开不了口,人各有志,如她蔚岚一心求千古流芳,求平步青云,而这个人求的便是磊落二字。

他知道自己主上蒙冤,便不能让大家拿污水往太子身上泼洒。此事没有人出声为太子鸣冤,等他们兵马攻下盛京,太子登基之后再说,这天下人都只会当,这是太子作为胜利者书写的一个谎言罢了。

阴谋谣言总是比真相更令人信服。

嵇韶这个人,你说他聪明,他却就原以为了君主名声去送死。你说他愚蠢,可他又将这人心看得比谁都通透。

蔚岚无法言说,她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嵇韶大笑出声来,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大叠纸张,抚琴之手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扔出去,纷纷扬扬落到两边路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若苍天有眼,且看看这世间!”

那写满了这一场宫廷秘闻的纸张纷撒而去,学子们匆忙捡着纸张,蔚岚在如雪般落下的纸张中仰起头,看见那昂首挺立之人,大笑着一遍一遍呼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今日乱贼杀我,我嵇韶死又何惧!”

“诸君且散,诸君勿来,嵇韶今日血祭皇天后土,愿替太子,向这世间求一份公道!”

“闭嘴!闭嘴!”

苏城的亲信驾马冲过来,剑鞘抬起来,便朝着嵇韶砸了过去。

蔚岚目光一冷,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剑鞘,随后将那将士扔了出去。

“刑不上大夫,嵇君贵族公子之身,岂是尔等能辱之人?!”

蔚岚厉喝出声,那士兵脸色变了变,随后道:“魏世子,他侮辱陛下……”

“嵇大人,”蔚岚转头看着嵇韶,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今日您有什么要说的,大可说出来,蔚岚在此,必不让任何人欺辱于您。”

听着蔚岚的话,嵇韶终于停下声来,他看着蔚岚,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在下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也不必说了。若魏大人有心,便给嵇韶一把琴吧。”

说罢,嵇韶盘腿坐下,蔚岚招呼了人来,让人去给嵇韶取琴。

马车艰难行到菜市口上,言澜伪装的学子来到马车前,嵇韶远远看见言澜,他却是朝着言澜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来,蔚岚开了开了牢车的门,从上面走了下来。所有学子远远看着蔚岚,这位太学天才,当年与谢子臣号称太学双璧的玉人。她穿着绯红色官袍,哪怕做着这样令人不齿之事,却也一派正气从容之相。

她抬起手,嵇韶将手放在她手上,由她搀扶着走下来。

蔚岚同他一起走到刑场之上,小厮急急忙忙抱着古琴上来,将古琴交在嵇韶手中,嵇韶爱怜抚上那把琴,面上毫无惧意,言澜来到邢台边上,正准备跳上去,却被嵇韶突然看过来的目光惊住。

“退下!”

嵇韶怒喝出声。

所有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言澜却是无比清楚。嵇韶不再看他,抱琴面对众人,侍从端了酒上来,蔚岚亲自为嵇韶奉酒,嵇韶一手抱琴,一手端酒,面对台下数千学子,含笑道:“午时未到,嵇某便多说几句。嵇某平生三大憾事,第一桩,虽有红颜无数,却未能取得贤妻,如今即将奔赴黄泉,身边竟无佳人奉酒,算是一憾。好在,魏大人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嵇某这一憾,勉强也就罢了。”

说着嵇韶仰头饮下第一杯。蔚岚给他倒了第二杯酒,嵇韶再端过酒,继续道:“这第二件,嵇某一生无能,唯一可以说道,无非有好友成群,如今好友颠沛流离,各奔东西,嵇某赴死前,竟不能与这些好友痛饮一杯,也是一憾。”

蔚岚没有说话,无数言语涌上喉咙。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年林夏被打,他们一群少年郎和南城军打完那一架后,醉酒河边,泛舟湖上。彼时月色凉凉,少年广袖玉冠,意气风流。

她看着面前不足弱冠的青年,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人秀美的眉目扫视众人,随后道:“第三件,便是昔年家中有一琴师,在下奉为知己,琴师多次向我求《广陵》的曲谱,我却吝啬不给。未曾想,嵇某命不过弱冠,如今却是没有机会给他了。”

台下言澜微微一愣,嵇韶将目光落到言澜身上,而后广袖一扬,盘腿坐下,长琴横卧膝头,他抚摸过琴弦,叹息道:“嵇某最后奏此曲,若君能铭记,《广陵》也不算绝于嵇某此身,那嵇某,也就无憾了。”

说着,他拨动了琴弦。全场一片静默,只听琴声悠扬而起,琴声中满是疏狂之意,却是不畏生死,言澜静静注视着那个人,从这琴曲中听出他的意思。

这场死时他自己求的,他就是要用这场盛大的死亡,去激起民怨、去洗清太子冤屈。而且,他也不能拖累蔚岚。

言澜知道嵇韶的意思,他与他相交一场,自然明白这个人心中那份超乎寻常的固执。

他静静听着这曲声,而后突然听到笛声骤然响起,却是蔚岚站在他身后,吹响了玉笛。

琴笛相合,仿佛是回到当初北归之时,这位青年欢欢喜喜弹起一首迎客松,蔚岚恭恭敬敬回了一曲。

言澜听得眼眶发红,却是慢慢退去。《广陵》曲毕,时辰也到了,嵇韶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遗憾道:“时候到了。”

蔚岚转头问向去皇宫里复命的士兵:“陛下的意思如何?”

“陛下说,妖言惑众,当斩不赦。”

士兵回答得战战兢兢,蔚岚点了点头,看向嵇韶:“嵇兄可有话嘱托我?”

“话……”嵇韶想了想,却是笑了:“同康成说,不必愧疚。将我的琴送给他吧,他要了好久。”

说罢,他将琴放到远处,从容走到台上,端正跪了下来。

蔚岚不忍相看,坐回主位上,闭上眼睛,而后抽出令牌,将写着“斩”字的令牌扔了下去。

“斩!”

蔚岚咬牙出声。令牌落地,片刻后,便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

局面一下乱了起来,周边人哭的哭,喊的喊。蔚岚强撑着自己走到台上,弯下腰,收起了琴来。

嵇韶的父亲红着眼走过来,恭敬道:“魏大人,可能让我来为阿韶收尸了?”

蔚岚呆呆抬头,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抱着琴走了下去。

她强撑着神志,一直没有言语,等坐上马车后,染墨突然开口:“世子,你的手怎么了?”

蔚岚慢慢回声,这才发现,她抱琴的手,早已被琴弦割出血来。

她摇了摇头,淡道:“去阮府。”

马车哒哒作响,蔚岚感觉疲惫涌上来,没一会儿,马车突然停住,蔚岚听外面道:“世子,是言公子。”

“进来吧。”

蔚岚出声应答,片刻后,一个红衣青年跳了上来,他手中还提着剑,蔚岚抬眼看向他,有些沙哑道:“为什么不救他?”

“他不愿意,”言澜冷声开口,坐在蔚岚对面:“我若救了他,你是监斩官,你怎么办?”

“我有我的法子。”蔚岚有些疲惫:“你今日动手,我不会拦你。”

“是他拦了我。”言澜垂下眼眸:“他这个人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别人可以拖累他,他却不愿意拖累任何人。这是他选的路,他要走,我不会拦他。今日但凡他有一点不愿意,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带他走。”

蔚岚没有说话,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言澜突然道:“是因为我吗?”

蔚岚抬眼看他,言澜捏紧拳头,紧盯着蔚岚:“三皇子突然倾尽全力登基,是因为我父亲的案子吗?”

蔚岚没有回答他,言澜仿佛是明了了什么,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要离开。蔚岚一把抓住他,将他拉扯回来,冷声道:“站住!”

“什么都别做,”蔚岚抬眼看他,眼中全是恳求:“言澜,我再欠不起别人了。”

从未有任何一刻,让蔚岚体会到,这是一场新生了。

她为了上辈子的言澜布下这一局,她以为自己从未变过,始终是那个大梁丞相蔚岚。大梁丞相蔚岚求什么?求的是权倾朝野,是千古流芳,是能稳住国家局势,恢复汉室天下。

大梁丞相蔚岚,她的师友在变法中被暴尸十日,她仍旧能奉凶手为师。

大梁丞相蔚岚,她有一颗如此坚硬的内心,凡事只求最后结果,过程如何,她一概不论。

如今的局势并没有脱离她的掌控。当她决定为言澜翻案,一方面是为了保言澜,另一方面想的就是如何借助这个案子,让太子与苏城斗法的过程里,自己步步高升。

中间苏城的激进固然让她意外,但是当她和谢子臣琢磨清楚苏城的想法和手段后,便又立刻重新站了起来。

她如今是吏部尚书,她会在太子回归前让朝廷里布满她和谢子臣的人,她和谢子臣会是迎接太子回来的首要功臣,她的确借由这件事,平步青云。

可没有半分欣喜,更无高兴可言。

她突然发现,她生命里那些以为并不重要、毫无颜色的人,原来是如此鲜活的存在。

而她以为也没有如此重要的人,也已经成为如此巨大的牵绊。

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如一个少年人一般,也会满是豪情,也会胸怀激荡。

她沉默着没有言语,言澜皱眉看她,蔚岚缓缓回神,开口道:“你先躲起来,等需要你时,我会去通宝当铺门口挂一个红灯笼,看到了,你便来找我。”

“别找麻烦。”

听到这话,言澜点了点头,头也不回道:“我走了。”

说完,便跳下马车去。

马车继续朝前,一路来到阮府。蔚岚下了马车来,报上自己的名帖后,阮家人便将他领到了后院。

阮康成已经醉酒喝成了一滩烂泥,蔚岚抱琴站在长廊,看见阮康成躺在地上,抬起酒壶,将酒倒在自己脸上。

蔚岚走过去,木屐发出哒哒之声。阮康成听见了声音,却也没有回头,仿佛蔚岚这个人不存在一样,闭着眼睛只知道喝酒。

蔚岚停在他身前,看着阮康成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她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将琴放下,而后道:“阿韶让我同你说,路是他自己选的,无需愧疚。这把琴你同他要了很多次,他没给你,这一次送给你。”

阮康成没说话,他闭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蔚岚起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人沙哑开口:“我是不是特别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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