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2/2)

“阿岚,”他沙哑出声:“我也是个男人。”

蔚岚愣了愣,便看对方走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桓衡,早已不是她从冰天雪地里背回来、那个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

蔚岚和桓衡谈过那一次话后,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当日的事,又过起了农家日常。而这时候,谢子臣已经抵达了长平郡,一个郡的暴动,早在谢子臣来之前就被镇压,镇压后才得知,原来长平灾情如此严重,谢淮连忙调了人来,又向朝廷请奏,开药方,布粥,处理尸体和已经开始发生的瘟疫,忙得焦头烂额。

谢子臣去的时候,长平瘟疫已经开始弥漫,谢淮坚决不允许道:“如今谢家子孙里,就你和玉兰最争气,你与魏世子感情好我能理解,但要是为着她送了命,你让我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谢子臣没说话,他果断跪下来,朝着堂叔叩首之后,淡道:“若子臣真的不幸感染瘟疫,烦请堂叔向父亲转达子臣的抱歉。”

说完,竟没有再管谢淮,转身离开。谢淮大声骂着追出刺史府,谢子臣便已经翻身上马,带着人直奔长平郡。

到了长平郡后,谢子臣在他人的指引下找到了还在找蔚岚的染墨,两人在郡守府中相见,染墨侯在大堂,谢子臣带着谢铜从后堂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她。

她已经在长平呆了许多日了,身上还穿着来时那一件衣服,人也都瘦了一圈,谢铜站在谢子臣身后,看见面前又瘦又憔悴的少年,心里面不知道怎的,一时竟就有几分心疼起来。

染墨单膝跪在谢子臣身边,哑声道:“谢公子。”

蔚岚不在了,她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如今骤然见到谢子臣,她一下便振作了起来。谢子臣没说话,静静凝视着她:“你可知罪?”

染墨没说话,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谢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声,谢子臣压抑着情绪,冷声道:“你身为侍卫,本来就该保护你家主子,如今你家主子生死不明,你却好生生在这里跪着,是什么道理?”

“是染墨无能。”染墨哭出声来:“是染墨没能保护好世子爷。”

她一哭,谢子臣便也就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怪不了染墨,可是他朝思暮想那个人不见了,反倒是她的侍卫好好跪着,他一想到这里,便止不住涌上怒起来。

可是染墨一哭,他又觉得有几分泄气,他也不过就是……找个人迁怒罢了。

谢子臣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哑声道:“你家世子是在哪里……不见的,你带我去找,当时情形,要事无巨细,同我再说一遍。”

“是。”

染墨应声下来,引着谢子臣到了悬崖边,一路上详细的说着蔚岚临走时最后的点点滴滴,谢子臣静静听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来到悬崖边上,看着下面茫茫云海,自己估量了一下。

如果是自己,哪怕轻功绝顶,从这里落下去,也绝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他呆呆看着那云海,好久后,仍旧不肯相信道:“你是亲眼看到,她掉下去的?”

“是……”

染墨颤抖着应声:“和桓公子一起……”

谢子臣没说话,他面色有些发白。

过了一会儿后,他抬起有些茫然的眼:“下去找过了吗?”

“下去了……”染墨又红了眼,却是道:“悬崖下太深,如今还没能到底,只在树枝上找到了世子的外衣……”

谢子臣点点头,仿佛仍旧很是淡定,却是道:“嗯,我知道了,你派人来,准备些绳子。”

“如今已经在探底。”

谢子臣似乎是没听进去她的答案,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落在了那云海里。

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去,阿岚一定很疼吧?

谢子臣目光微散,感觉一阵阵揪心的疼。

他转过身去,众人以为他要离开时,突然便看他撕了衣摆和袖子,便到了崖边,握住了一点点放下去的绳子。

“大人!”所有人惊呼出声来,谢铜忙冲上去道:“公子,这事儿让下人来,让奴才来也……”

“我想早点见到她。”

谢子臣垂下眼帘,谢铜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家公子,一向克制自己的情绪,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大概已是翻天覆地。谢铜哑声看见谢子臣将绳子绑在了自己腰间,然后便探下了崖底。

探底不能一下直接坠下去,因为不知道悬崖的深度,若绳子太长,那就直接摔死,若绳子短,巨大的冲力也会让人悬空在中间受到重伤。

人只能借着绳子的力道,一点一点爬下去。

山崖上有些地方容易打滑,谢子臣踩上去,又摔下去,连忙用手抓住碎石,这才止住了坠势,却也是扎得满手鲜血。然而他却也没有在意,爬下去,直到绳子到了底,又一点点爬上来,在上面人能听到的位子,让人继续加绳。

如此来回三次,不眠不休,终于在第二天清晨到达了崖底。

到达崖底后,谢子臣已经精疲力尽,然而他却没有觉得有分毫疲惫,他解开绳子,开始四处寻找,然而崖底就是茫茫荒石和荆棘,没有半分人来过的影子。

谢子臣不由得愣了愣,觉得无论如何,至少应该有个尸首才对。

“蔚岚!”

他大声喊出声来,心里存着几分侥幸,若是那人还活着,哪怕是残了废了,他也能把那人背回去。

他四处寻着那人,却没有半分回应,不久后,他便听到了有野兽低呜的声音。谢子臣几乎是下意识回头,便看见是一只巨虎朝着他扑了过来!

谢子臣就地一滚,随后便朝着绳子疯狂冲去。

那巨虎紧随其后,谢子臣在巨虎即将临近时一把握住绳子,接着绳子的力道腾空而起后,翻身一掌击到巨虎身上,听得巨虎一声哀嚎之后,他又接着绳子的力道停在悬崖上方,俯视着受伤后仍旧虎视眈眈的巨虎。

谢子臣与那巨虎对视之间,心中翻过惊涛骇浪,若崖底有这样的野兽,哪怕蔚岚坠崖后还活着,遇上这样的巨兽,又有几分生还的机会?

他心里凉了下来,明知此刻立刻回去才是最好的决定,然而看着那巨虎,想起蔚岚也许就在这畜生肚子里,谢子臣心里猛地腾升起火起来,干脆从上方落下来,便朝着巨虎冲了过去!

见谢子臣居然主动下来,巨虎咆哮一声吼,也朝着谢子臣冲了过来!一人一虎猛地扑向对方,谢子臣手无寸铁,腰身一弯便猛地击在巨虎腹间,与此同时,虎掌一巴掌也抓在了他身上。

谢子臣顿时觉得胸前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也顾不得多少,翻身高高跃起之后,朝着又扑来的猛虎就落了下去,然后瞬息之间,用尽内力连击五掌!

巨虎用尽最后力道将他狠狠一甩,他便被甩出去,连着撞断了两棵树,这才停下来。

而此时此刻,巨虎也是奄奄一息,艰难站起来后,没有片刻,便轰然倒下,没了气息。而谢子臣身上也受了伤,他躺在地面上,感觉身上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里是山谷里,没有任何人,没有蔚岚,也没有别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来,蜷缩在地上,一声一声,大声嚎哭出声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如果当时答应了她的求婚该多好,如果一直陪着她该多好,如果当初曾经说出那么一句我喜欢你,又该多好。

他藏了那么深沉的心思,小心翼翼又卑微守护着那个人,怕她知道践踏他的真心,又那么难以克制的喜欢,他每一天,都在那么小心的去看她,去想她。

他谢子臣活了两辈子,这是唯一一个,当他还只是个庶子时,便如此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人。无论她是看中他的脸还是人,无论她是想要他的什么,可是这也是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时救他,为他买衣服,时时刻刻关心着他,守护着他的人。

然而这个人,就这样没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被人围攻时驾马而来;再也不会有人会关注他穿得像不像个世家子弟,悄无声息为他做满箱衣衫;也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温柔又认真的同她说,子臣,嫁我可好?

如此荒唐又温柔,体贴到点点滴滴。

她以前总和他说,谁被宠惯了,便就会贪恋这份温柔。

他那时不屑一顾,如今却终于明白,她说得对。无论是男是女,被人宠爱过,便就再也不能回到过去的时候了。

“蔚岚……”他低哑出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带着哭腔:“你回来吧,蔚岚。”

我喜欢你,我陪着你,我答应嫁给你。

你回来,继续宠我,蔚岚。

谢子臣一声声嚎哭着,许久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他觉得有些疲惫,躺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休息了一阵后,才慢慢起身。便就是这时候,从他的角度里仰望过去,便发现山崖之上,似乎是有一个山洞。

谢子臣皱了皱眉头,这时候才发现不对起来,一开始他太关注在蔚岚的死上,如今想起染墨的话,终于体会出了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蔚岚明明劫持着钟南,为什么会突然放开钟南,然后带着桓衡和所有人分开?

蔚岚这样好的武艺,还带着一个桓衡,怎么会被一群暴民追得毫无还击之力,以至于坠崖?坠崖之后,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该有衣衫在才是。

一个个疑问,让谢子臣心里亮堂起来,他立刻起身,将绳子绑在地上,重新往那山洞的方向爬去。

他身上带了伤,带着血的手不停颤抖,然而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

蔚岚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毅力,什么都不想,像一个毛头小子,完全忘了平日的算计与谋划,咬紧了牙关爬进了那山洞里,然后大吼出声来:“蔚岚!”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回荡的声音和外面的风声却让谢子臣知道,这山洞连在外面。

他解开绳子,往着山洞深处走去,这山洞并不长,他走了没有一刻钟,便见到了光亮,这时候理智告诉他,该回了,回去,徐徐图谋。然而心里却一直在同他说,走下去。

就是这样的徐徐图谋,这样的理智,才让他没有跟着来长平,让他放蔚岚一个人来。

他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也许蔚岚受了伤在等待他救援,也许他去晚了一刻就救不了他。

哪怕他已经明白,这也许是蔚岚一个局,可他总觉得,万一呢?万一蔚岚只是无意进了山崖,万一蔚岚就在等着他呢?

他捂着身前的伤口,艰难走到了山洞外面,然后搜索了一眼四周,发现了人的脚印后,随着那脚印往山外走去。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他越往前走,人的痕迹越多,他顺着有人烟的地方走过去,到午时,天上开始密布乌云,他终于看到了一个村庄。他满身带血走进村里,走在田埂上,村民从他身旁匆匆跑过,好奇又警惕打量着他。

雨滴开始大颗大颗落下,谢子臣终于察觉伤口有些疼了,他捂着伤口,拉住了一个人,艰难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少年?十六七岁,新来这个村里……”

“哦,你说魏家兄弟啊?”村子小,新来一个人很容易被知道,村民立刻明白谢子臣说的是谁,他打量了谢子臣一眼,有些怜悯道:“兄弟你是在林子里遇到野兽了吧?到魏家来奔亲戚的?”

“是……”谢子臣艰难出声,心里被狂喜和怒意同时淹没。

他暗中捏紧了拳头,挤出一个笑容,慢慢道:“麻烦您给我引一下路可以吗?”

那村民点了点头,扶着他道:“就在前面,我送你过去,不远。”

说着,他扶着谢子臣往蔚岚住所走去。

谢子臣觉得伤口火辣辣疼起来,连带着他的心。

他走得越近,整个人便忍不住颤抖。如果一开始蔚岚的狂喜冲昏了他的头,那么此时此刻,愤怒与酸涩便淹没了他整个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活着,却不肯同他说一声?

为什么他在外面以为她死了,差点为她掀了整个长平时,她却能如此安然自得和桓衡在这里生活?

他算什么?在她心里,他谢子臣,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

他的难过无须在意。他的痛苦无需关心。

他告别了送他的人,捂着伤口,整个人颤抖着来到门前,然后便听到里面桓衡的笑声:“阿岚你快一点,被子要湿了,这雨可大啦。”

“无妨,”那个他梦魂牵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屋里有火,烤干就可以了。”

“蔚岚。”

他低哑出声来,里面两个人顿时愣住,片刻后,他面前的大门轰然大开,谢子臣站在蔚岚面前,他衣摆和袖子都被撕开,手上鲜血淋漓,身前的伤口也在渗着血,一贯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得不见任何血色。他的玉冠早已经落在了路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又憔悴,全然见不到半分世家子的风度来。

他看着她,目光不敢转移半分,片刻后,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蔚岚。”他的笑容里似是带着哭声:“你在这里啊。”

“你知不知道……”他往前走了一步,蔚岚惊得退了一步,她直觉觉得,面前这个人仿佛是被放出来的一只野兽,要扑过来,将她咬断咽喉,撕成碎片。

看着蔚岚退的模样,看着她身边呆愣的桓衡,谢子臣觉得血气上涌,从袖中猛地滑出那把他送给她、又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珍藏的小扇,瞬间打开了利刃,朝着蔚岚划了过去!

蔚岚面色一变,一把截住谢子臣的手,扇面上的利刃就停在蔚岚颈间,谢子臣冷冷看着蔚岚,沙哑出声。

“这一刻钟,我多想杀了你。”

有多想你活着,此时此刻,就有多想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