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2/2)

沈三娘笑笑,走进来站在窗边看出去,语气饱含喜悦:“下雨了,真好。阿青你看,老天都在帮我,人都说天助我也,不过得先有自助,再有天助。”

易青愣住。

沈三娘在她旁边坐下,盯着她说道:“阿青,你是不是觉着阿娘太过心狠手辣,所以恨上了阿娘?”

易青心情十分复杂,摇摇头道:“不,我不恨。我没那么不知好歹,就算我恨所有人,也不会恨你。兴许是我吓住了,还一时没缓过神来。”

先前易进忠家着火,其实她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没亲眼所见,没有今天给她的刺激来得强烈。

易青更不会恨沈三娘,她们根本就是自保。沈三娘待她好,从来没有对不起她过。

若她真为了心中的那点正义,会责怪沈三娘,会做出大义灭亲的事,她不是人,是怪物。

沈三娘后来跟易赖皮所说,易青明白是她在套易赖皮的话,想知道他有没有证据在手。

听明白易赖皮只不过是随口想讹诈,强行占有沈三娘的同时,还要享受易青读书带来的好处,沈三娘便毫不犹豫动了手,杀了他永绝后患。

易青觉着,她一辈子都无法与沈三娘的杀伐果断相比。她拥有前世的经历,只能让她更为束手束脚,她连只鸡都不敢杀,何况杀人。

沈三娘转头看向窗外的雨,眼神渐渐冷下来,声音发寒:“阿青,你知道你是怎么生下来的吗?”

易青愕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三娘呵了声,“阿娘当时怀着你,村子里无数人盯着我的肚皮,只要你生下来是个女儿,就能堂而皇之占有我们,随意处置我们。宗族的本事大着呢,官府都不会管。

若你生下来是个男丁,还能有一线生机。快到临盆时,我没有找接生婆,狠下心摔了一跤,提早生下了你,自己剪断脐带,谎称你是男丁。你吃了大亏,我也吃了大亏,又没有坐好月子,所以身子一直不好。

我知道你读书很辛苦,你恨我也罢,埋怨我也罢,我都不在乎。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成亲,也不想生孩子。可是怀了你,我本来不信鬼神,可我偏偏就信了一次,觉着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所以我要把你生下来。”

易青鼻子发酸,喃喃地道:“阿娘对不住,都是我拖累了你。”

沈三娘笑了笑,说道:“不是你的错,你又知道什么呢,若真是上苍有眼,你也不会托生到我肚皮里,你我都不会托生为女人。”

易青看着沈三娘的笑,觉着比哭还要更令她难受。她垂下头,不敢再去看。

沈三娘静静地道:“你先前问我,外祖家在哪里。我告诉你外祖家都死绝了,我没有骗你。当年我外祖母,是明州府最好花楼里的红姐儿,在明州做买卖的外地富绅,把她买回去做起了平头夫妻,没两年富绅回了老家,丢下了我外祖母与不到两岁的阿娘。外祖母为了养大阿娘,重操旧业做起了皮肉生意。

后来没几年,外祖母得了脏病,在去世之前,把阿娘托付给一个曾经的小姐妹,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小姐妹,拜托她养大阿娘。外祖母落葬后不久,小姐妹就把阿娘卖给明州府下面鄞县一个杀猪的屠夫做继室。

屠夫性子暴躁又蛮横,前妻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都比阿娘大五岁,阿娘被卖给他时,不过才十二岁。阿娘生得很好看,两个儿子的眼珠子,几乎没长在了阿娘身上。屠夫得知之后,不由分说是阿娘勾引了他儿子,将阿娘揍得鼻青脸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只要一不顺心,他就揍阿娘。

有次屠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瘟猪肉,卖出去吃坏了许多人,被官府抓紧去打板子,几乎没倾家荡产,赔光银子才捡回一条命。家里一大家子人,都靠着屠夫赚银子养家,屠夫挨打伤了身子,不能再杀猪,成天在家里不是喝酒砸东西,就是揍阿娘。

后来他大儿子把主意打在了阿娘身上,说是阿娘生得好看,典出去可以赚许多银子,屠夫听了后,毫不犹豫将阿娘推了出去。尝到甜头之后,将阿娘当做了赚钱的钱袋子,连着典了三次出去。

第三次典阿娘的那人,是调任明州府的官员。虽然只会纳完璧之身的女子,见到阿娘生得好看,花几个钱图个乐子,就典下了阿娘。最后那人任期到了之后,剩下的钱也不要了,将阿娘退了回去,那时候阿娘已经怀了我。

跟你以前见到的陈氏那样,阿娘回去之后,屠夫对她又打又骂,要她把肚子里的孽种打掉。阿娘从来都没有敢反抗过,只那次为母则刚,她跟屠夫急了眼,要与他拼命。

屠夫一家还靠着阿娘赚银子呢,也不敢把她逼得太狠。后来阿娘生下了我,还没有出月子,屠夫一家就要把她再典出去。阿娘留了个心眼,说若是我不好,她就去死,让他们一家子人财两失。

后来我就慢慢长大了,屠夫连着两个儿子,看我的眼神也愈发不对,我在家里连洗漱都得小心翼翼。家里不远处有座道观,庙里的仙姑心善,我经常躲到庵里去,帮着她们迎送香客洒扫,倒学到不少本领。

阿娘的身子被糟蹋得厉害,很快就不不行了,被主家退了回来。屠夫一家看她没了用处,趁晚上捂死了她,去原来的主家讹了一笔银子,将阿娘放在一口薄棺里,假惺惺置办了灵堂,烧了些纸钱之后就要把她下葬。

当晚我就在灵堂放了火,火势太大,一家子烧得尸骨无存。我趁夜逃走,在去往明县的路上生了病,你阿爹恰好去邻县访友,回来时遇到救下了我。当时我也无路可去,就跟他回了易家村。

说实话,我感激你阿爹的出手相救,也实在累了,不想再漂泊不定,打算安安稳稳跟他过日子。后来你阿爹考上了秀才,他人生得还算好,往他身边塞女人的也越来越多。

男人啊,怎么会不动心呢。我来历不明,除了皮囊之外,什么都没有,在仕途上也帮不了他。那时候我已经怀了你,他现在不比往日,跟府城一富户家的小娘子眉来眼去,书信往来打得火热。

我只叹遇人不淑,离开之后也不算欠他的。谁知道他运道不好生了病,就这么一病不起没了。我怀着你,也不好去别的地方,就留在了易家村。”

泪水不知何时,悄然爬满了易青的脸。沈三娘神情始终平静,看着她轻叹道:“别哭啊,我都没有哭呢。以前仙姑说我性子太硬,得学着温婉些,流些眼泪总比流血强。我倒不这么想,就是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痛快,最好别人流血流泪,自己在旁边拍手看着。”

易青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努力想挤出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干脆放弃,难过地道:“阿娘,对不住,我不懂事,不该问你这些。”

沈三娘不以为意,说道:“以前说了你也不懂,现在你见得多了,所以就说给了你听,省得你瞎想。阿青,我把你扮成男丁,不是让你要升官发财,也不是想要做那劳什子诰命夫人。

我只想着,既然生为了女人,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得做一些事。从我外祖母起,家里的女人都一直不幸,她们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偏偏落得如此下场。所以我不信菩萨,自信自己的双手。我也是靠着自己,才没有走上她们的老路。

阿青,你又与我不同,以后,你要走的路上,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过你别怕,人总归得死,死之前总得做一点点事情。女人,不该被这般践踏啊。”

易青使劲重重点着头:“嗯,我什么都不怕,要努力去做事,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

沈三娘笑了起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明天只怕还得继续下雨,你上床去歇息一阵吧,我去收拾包袱,明天我们早些回去。院子里的花,不知道成什么样了,以后还得靠着它们赚银子呢。”

易青三人一狗,日次一大早就出发去码头,坐船回了府城。一进赁来的院子里,见一个将长衫下摆扎进腰间,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高大男子,弯腰在花棚里,拿着小锹子在松土。

听到院门处的声音,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斯文的笑容:“沈娘子回来啦?这就是阿青吧,我在书院听过你,这次你取得头筹,恭喜恭喜。”

易青懵住,转头愣愣看向沈三娘,她微微一笑,说道:“阿青,这是你们书院的梁先生,就住在我们隔壁。以前我跟你说说过的程婆子,就是梁先生典来做饭洒扫的下人。这次我们回乡,托程婆子照看下花,没曾想劳烦梁先生亲自动手。阿青,快谢过梁先生。”

易青心下怪异,朝着笑眯眯的梁先生施礼。他朗声道:“不用多礼,我也恰好喜欢花花草草,不过顺手之劳而已。不过沈娘子实在要谢,我就厚着脸皮应下。也不要谢礼,只家中有盆友人所赠送的兰花,我一直养不好,已被我养得要死不活,可否拜托沈娘子照看些时日,将它重新救活过来?”

易青听得眼角抽动,这个梁先生还真是有趣。沈三娘也爽快,说道:“梁先生只管送来,能不能养活我得此案看过才知道。”

梁先生大喜,“我这就去拿来。”他抬腿往外疾步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将手里的锹子放下,飞快看了沈三娘一眼,又转身往外走。

易青眨着眼睛看去,只见他手脚僵硬,同手同脚走到院门外后才恢复正常。

沈三娘倒神色如常,进屋去放好包袱。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梁先生头上顶着细细密密的雨珠,怀里抱着一盆叶子枯黄的兰花来了。

“沈娘子,你看能还有救吗?”梁先生将兰花盆放在沈三娘面前,眼神炙热望着她。

沈三娘仔细查看着叶片,说道:“这上面生了虫,只要没伤到根,灭掉虫子之后应该没事。”

梁先生松了口气,犹疑着道:“那多久能灭掉虫子?需要用到什么药材吗,不对,这是你的独家秘方,我不能多问。你只告诉我,需要多少银子就成。”

沈三娘大方地道:“就用草木灰足矣,不需用药,也不用银子。”

梁先生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后,抱拳施礼,瓮声瓮气地道:“那我先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沈三娘回礼,目送他走出门。走到庭院中间,他又猛地一旋身,蹬蹬瞪跑回来,问道:“我可以时常来看看吗,你别误会,我是说看花。”

沈三娘愣了下,说道:“没事,花就摆在花棚里,梁先生要看,随时上门便是。”

梁先生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喜悦光芒,抱拳再次施礼,迈着轻快的步伐,几乎跳跃着离开。

易青看得瞪大了双眼,见沈三娘朝她看来,她忙死命忍笑,一溜烟儿回了自己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