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九(1/1)

回基地的直升机上没有人说话,与刚来时的紧张气氛不同,这样的沉默令人压抑而窒息,夏天看着和他同一批进来的新人,脸上还是没有洗掉的油彩,可是那样的脸已经失去了天真,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那样,带着一股悲哀和坚毅。新南瓜的首次任务算是圆满结束,只是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所谓冷暖自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每个人发泄的方式不同,有人拼命体力训练试图不要回想,有的人不断找人打架,吴哲心态算是好的,对着自家后宫里的妻妾自言自语,透着莫名的诡异和温馨。许三多已经有三天没有出来训练,夏天在早操队伍中看了眼似乎很疲惫的袁朗,整个队伍里只有他这只新南瓜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石丽海回宿舍时还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却反而被他安慰了,弄得人脸一抽一抽。等出完早操夏天跑去靶场的时候,吴哲一把抓了他,“唉唉唉,二少,完毕要走啦!”“啊??什么情况?”夏天被这消息吓了一跳,他还以袁朗肯定能搞定呢。“完毕想复员,不过队长拦了下来,说是给他一个月的假,让他好好想想再决定。”“就完毕那死脑筋,明白得过来么他?”夏天有些担心,“我们去看看。”夏天拉了吴哲就跑去宿舍,吴哲还特地拿了自己的新t恤带了过来,说是先借他,他总要还的,还不是得回来么。夏天心想,真要走,谁都留不下许三多的,那个人太执著太干净,所以有些东西不是说放就能放的。许三多的房间已经挤满了三中队的人,齐桓还拿了自己在训南瓜时的那副超黑墨镜给他带上,配上三多那张木头似的脸,特别不和谐,而吴哲跟齐桓却特一本正经的把人夸到天上去了。“三多。”夏天拍拍他的肩,“我给你的礼物还在么?”许三多愣了下,然后从胸口里掏了出来,“在。”夏天拿过来,小心地拿了军刺穿了个小孔出来,挂了根绳子后再还给许三多。“带着它,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们都在你身边。”许三多听了,一下就红了眼睛,他一向不是个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他太被感动,所以看着房间里的战友们,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抽抽鼻子,别在这种时候只希望自己别哭。第二天的训练他们仍旧照常,没有人特别去送许三多,所有人都坚定的认为,那个战友不会轻易离开他们,他们是老a,强大的士兵,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袁朗在铁路的办公室里,坐的人不多,除了他和铁路,还有施松涛,他手里拿的是南瓜们的心理小组报告,每个新南瓜都会有这么一次任务和一次心理干预,他们需要这些东西来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顺利的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a。“没有问题。”施松涛静静的说,“他是我见过的头一个不需要心理干预的新人,比那位吴哲少校的情况都好,或者,比你当年的情况都好,袁队。”袁朗吸着烟,挑眉。“这不是很好么?”施松涛笑了,“袁队,你太言不由衷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好’并不合适。”铁路皱皱眉,喝了口茶。“这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我们看好的狙击手可能是个潜在的暴力份子,热爱杀人的快感?”“我没那么说。”施松涛耸耸肩,“从对他的心理评估来看,他并不热爱那些东西,只是太过平静而已。”袁朗看了眼铁路,然后问:“你的意思指,夏天对于生命不够重视?”“可能。”施松涛没有正面回答,“我觉得他另有原因,他只是太过平静,并非无动于衷,不像是个初次面对生命死亡的兵,也许在之前的部队里,他上过实战战场?”铁路道;“我看过他的履历,没有问题。他有抓过一次盗墓贼,不过只是开了枪而已。”袁朗站了起来,有些烦躁的来回走了两圈。“我知道了,我去问问。”施松涛看了眼他,然后扬起一个了然的笑意。“怎么,如果真的问题,你是打算劝退?”袁朗顿住,“再说,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说完他就离开,脚步有些凝重,这些天光忙着许三多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施松涛的报告,如果不是石丽海对他说夏天的任务情况,他真是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六发子弹,六条人生,第一次上战场。这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哪怕当初是他上战场,也没有能做到这么完美,但现在,就因这份完美却又再次产生的怀疑,这份完美同样也代表了一种危险性。军队本身就是个合法的暴力机构,而战场上的军人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机器,正因为如此,军人就更需要一种高于普通人的道德感和正义感。夏天被袁朗找到的时候,正在靶场里练习,他知道有人靠近他,他闻得出袁朗身上的味道,可是对方没有出声,所以他也当作不知道,继续自己的练习,一枪一枪,精准而明确。“这是你的习惯?”袁朗终于开口说话,在他观察了夏天整整十分钟后。夏天停下了动作,爬了起来。“你指什么?”“眉心。”袁朗指百米之外的人形靶,这是室内靶场,所以靶子都是自动更换。夏天还在调整枪,听了这话之后有些一愣,“啊,是的,我的习惯,打眉心。”大约感觉到袁朗语气里的怪异,夏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靶场里只有他一个,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在休息,而他喜欢把射击当作一种休息方式。“你知道你这次任务的成绩么?”夏天看了眼袁朗,点头道;“知道,我记着,六个。”袁朗摸着夏天手里的88狙,有些意味深长。“是的,六个,六发子弹,每一个都是眉心,你的确是个狙击手。”夏天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不清楚袁朗在这里对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莫名的感到了一股害怕,他怕袁朗接下来的话。“杀了人,没有觉得害怕么?”“嘿队长,我不是三多,不用心理辅导,真的。”夏天干干地笑了笑,有些尴尬。袁朗靠近夏天,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看出些其他什么来,最终他却是闭上眼。“夏天,你杀了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么?那些虽然是罪犯,是毒贩,是罪有应得,但,你真的觉得杀了他们,六个人,六条生命,无所谓?”夏天突然明白了,他知道袁朗在试图和他说什么,然后他觉得愤怒,他不能相信地看着袁朗,他无法想像这个男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夏天几乎是颤抖地问:“队长,你,想证明什么?”袁朗没有说话,默认了夏天心里的猜测。夏天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的那些愤怒全被浇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袁朗,你这样玩我很开心是吧,很爽是吧!”夏天已经口不择言,他对于这个男人再次失望,“我到底做错什么?完成任务是错的?我非得跟许三多似的闹腾别扭了我才是对的?我不该开枪?我不该杀人?他妈的我就不该听你的命令完成任务么我?”袁朗皱眉,他觉得自己搞砸了这事,他没想这样。“你喜欢看我样是吧,把我心底的伤血淋淋的挖开,你觉得开心是吧你!”夏天已经红了眼,他的声音徒然提高,像在尖叫。“是,我得感谢你,你把我家里那点破事抚平了,我心事结了没错,那事留在我心里一直烂着是你帮着我弄好的没错,可那也疼,你挖了我的伤口切了烂掉的东西,可我还是疼,那疼你明白么你?我是要谢谢你。可你不能把我的这些感谢当成你的战利品,袁朗你能不能让我留下点东西,我就非得把心扒了全让你看清楚么我!”“我没有,我想你误会了,我们得就事论事。”“行,就事论事。袁朗,你现在觉得我特冷血是吧,杀了人都没感觉是吧,那你说我该有什么感觉?觉得惊慌还是内疚还是觉得自己特别脏?是的,我没有,我杀这六个人就没感觉,因为我该有的感觉全在我17岁那会有过了,我一个人把这伤捂着,一个人缝了这伤,一个人看着它结痂,一个人看它留疤,你现在是打算硬生生把这疤再挖开来看我再痛一回你就满意了?”袁朗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夏天,他不太明白夏天说这些话的意思,他想解释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夏天的表情,猛然觉得可能这一次,真的会失去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人只打眉心么?我跟你说,我17岁那会打过一个盗墓的,我开了两枪,一枪在手上,一枪在胸口,那血流得,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我还记得后来有人看着那伤口说‘这枪打得,还不如直接打脑袋,真是活受罪’,所以我打人只打眉心,别他妈杀了人还让人活受罪。你觉得我杀人没感觉是吧,你不明白,那人后来死了,救护车没到医院呢,血就流干了,死了,死了,你明白么?那会我当兵还没到一年,我就已经杀了人了,现在我都当了五年兵了,你再让我杀六个,哪怕六十个,我还能怎么样?我这手一直就没干净过,我他妈就把这伤挖开来给你看了,你爽了,你开心了?”夏天终于停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靶场只有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哭腔。“袁朗,你就真非得把我扒光了逼死了你才满意么?”夏天头一回,扔了自己最爱的枪,拿着袖子胡乱地擦了下脸,头也不回地离开。袁朗看着那个就快消失的背影,他几乎没有考虑地就追了上去,狠狠地从背后抱住他。袁朗没有听到夏天的声音,只能感觉到他的肩膀仍是一抽一抽地颤抖着,他的背还是僵硬地挺直着,像一块冰雕,脆弱而坚强。他低下头,将自己埋进了夏天瘦弱地肩上,感受着他的愤怒和悲伤,带着血腥味。他说,“对不起,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