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修改(1/1)

《西江月》

洒曳水晶帘卷,金萱红烛微摇。蟾宫玉魄上梧桐。寒烟苦鸦难调。金玉良缘已定,潇湘违,何寂寥。拍遍栏杆不成曲。又是幽梦一朝。

这首西江月,说得便是墙外披红挂彩墙内白幡儿凌乱,端底多情反被无情恼,人间风月伤怀。

话说凤姐行掉包之计这日,黛玉苦捱到玉兔西走,看看咳嗽一阵紧过一阵,心里已知自己约莫是大限将至。思及家业清白俱毁,如今心下万念俱灰,便命紫鹃寻了往日与宝玉题诗的帕子并誊抄过的诗本子一股脑发狠尽数抛在熏笼内。背过身去正抹泪的雪雁未及看清她动作,只忙见甚么物事遇火就着,唬了一跳抢上前去救。

那火砰一下腾得老高,娟帕宣纸一下子就只留星点残痕。

雪雁心疼不已,大声唤了句“姑娘!”,黛玉这边双目紧闭向后一倒,便如玉山倾颓般压在后面一直揽着她的紫鹃身上。紫娟本防着她烧了帕子又要少诗集,不料终究没防住,只得看着雪雁乍了手围着熏笼急得至转。

屋子里霎时一股子焦炭烟火味儿,黛玉喃喃了句“宝玉”,已是面色如金出气多进气少。

偏在这时远处隐隐绰绰从怡红院方向传来喜乐声,恨得紫鹃直搓牙——待到明日你宝玉再来寻姑娘,看你又有何话可说,又去向谁说!

眼见不成事,她吩咐雪雁守着黛玉,往二太太并凤姐儿处去寻了一圈。这会儿都多早晚了,人都往宝玉新房那里去凑热闹沾喜气,半个主事的也无。紫鹃心里暗恨“这些人竟得势力至此!”,不得已又往稻香村走——大奶奶李纨青年守节,喜事不便往前去,就在院子里带了一班小丫头子闲坐。

一见她气喘吁吁白着脸抖着唇从外面转进来,李纨忙挥手散诸多讨喜凑趣的小丫头子:“这是怎地了?”

紫鹃不语,只管看了眼潇湘馆方向闭紧嘴摇头,眼睛里不住的滴下泪珠子。李纨抽了口凉气:“傻孩子,哭甚!还不赶紧回去给你们姑娘换上装裹,她一个女孩儿家,竟要让她光着来,精着走么!”

说着吩咐婆子管着院子,一头打发人去外面:“林姑娘的装裹早是预备下的,叫人赶紧送进来,别让人不得体面。”

另一头又起身跟着紫鹃往潇湘馆回:“何止如此,林妹妹还小着呢,唉!偏赶上这个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雪雁拿帕子捂着脸正呜呜咽咽的哭,李纨见了就说他:“别哭了,你们姑娘还没走呢,你哭的我心都酸了。”

说着想起黛玉小小年纪变成了“北邙乡女”,不由得眼圈也泛起红。

“紫鹃姑娘,前头老太太喊你,说有急事必得要姑娘去一趟。”

外头小丫头子引着林之孝家的进来,这媳妇子略弯了弯腰,笑着与紫鹃伸着手儿向外指:“姑娘与我同去!”

紫鹃此刻咬人的心都有了,只在屋里把脸一扭:“劳烦妈妈巴巴的过来报喜事,等我们姑娘没了,横竖大家都得出去,也不在这一会子……”说着又觉不好,补了一句:“何况我们姑娘还在呢,时不时喊我,如何离得开。守了姑娘,这会子再往前头去,怕冲撞了老太太并太太奶奶们。”

林之孝家的心下不喜,又不好当黛玉面前发作,正僵持着平儿恰从外面进来。粉色喜庆衫子外面披了件素白外袍,也算是她有心:“我们奶奶叫我过来看看,听说往外面传装裹?”

李纨看着她摇摇头,平儿眼圈一红,向后半侧过身去说了句什么,院子门口的粗使婆子捧着几件包裹送到耳房交给大奶奶带来的丫鬟才退下。

那边还晾着林之孝家的,李纨又付过去与平儿耳语几句,她便笑着拉了那媳妇子往另一处小厅去:“林姐姐体恤体恤她们主仆一场的缘法,略坐一坐。”林之孝家的一向跟着老太太极有体面,心气儿略平后把着平儿的手道:“难道是我瞳子里不生仁儿?还不是你们奶奶并二太太,怕糊弄不过宝玉,特特要个林姑娘身边的丫头过去。”

“可是这……”

这也忒不讲究了些,造孽。

且不说林姑娘还有口气躺在那儿呢,宝姑娘心里难道就没甚忌讳没甚疙瘩?宝玉又素有痴性,出了这一档子事,将来两口儿如何过日子!可她到底在人手底下仰人鼻息,也不敢争辩,只慢慢细细的软和着劝:“不若用雪雁,免得紫鹃过去了脸上带出点甚么,可就闯了天大的祸事。”

“太太奶奶点了紫鹃,我一个下人如何敢自专?”林之孝家的自然不答应,平儿只得又劝:“紫鹃左不过咱们家的家生子,雪雁才是跟着林姑娘从南边过来的,说到底还是用她更合情合理。再者紫鹃这丫头正扭着犟筋,也耽误事儿不是?吉时可不等人!姐姐权变一权变?”

眼看时辰不早,没奈何,林之孝家的只能点头答应。

两人又回去,果然看见李纨已经把雪雁拉到外头,没叫她上前碰黛玉的装衾。这是刻意预备着,免得将来宝玉有甚么不好的万一老太太太太再问起来。有这么一出,一干经手此事的人都有话可回,林之孝家的见此更无异议。

前几日黛玉恰好嫌了雪雁一句“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她正负着气,又有紫鹃并其他大丫头堵在里头伸不进手,一喊就给喊走了。

且不说雪雁跟着林之孝家的往新房那边去都忙了甚,只说黛玉这边。她烧尽锦帕并往日留下的诗集稿子,合眼向紫鹃身上一倒,脑子里头醒着,口里身上却已是不由自主。只听得几个丫鬟孤零零哭了一圈没得主意拿,自己被扶着躺下盖了锦被,紫鹃应是往外走去请人来。

屋里先是只余雪雁哭声,后才有隔壁大嫂子李纨带人来,换装裹之事不必再提。待得小丫头领了林之孝家的进来要人,黛玉心底终究一凉——罢了罢了,真真画皮画骨难画虎,知人知面不知心。二太太并链二奶奶平日里说的疼,便也只是嘴里说说而已。

这人还躺着尚未落气儿呢,打秋风的倒先上了门。父亲留的两三百万家财也不够给填贾家这无底洞,如今她既已坏了清白前程又这般名不正言不顺混养着,他日怕是少不得与大姐姐迎春落得同一下场。

外祖母家从上到下,那个不是如此?便是外祖母也有个亲疏远近,外人就是外人,到底贴不到一块去。

届时叫人拉去抵了债,随意一副嫁妆打发掉。

若是又碰上个孙家,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几日外面的丫头婆子一句一句专等着她过的地方递话,又是宝玉结亲又是明里暗里嫌弃家中客人多,说给谁听来?又有听说连外面妓子都鼓着嘴坐在席间笑话什么“美人灯,吹坏了林姑娘”,何时自己竟沦落到这种叫人乱把名字拿去嚼的地步!

胸口正堵得紧,忽又听得墙外喜乐一阵急似一阵,雪雁高高兴兴跟着林之孝家的就走,她这里索性把手一松。

有道是“春山无尽好,犹道不如归”,从小到大的情分,该悟不透的还是悟不透,何苦再为难谁。黛玉这边这么一想,心头一松,也不冷了也不喘了,身子轻松似烟,飘飘忽忽就往外去。只听身后紫鹃一声长哭,里里外外大小丫头婆子垂手站着抹泪,李纨平儿等人忙着使唤这个使唤那个,又命众人压低声响,莫要惊着外头老太太太太并其他奶奶们。

是了,原也该早点上路,省得再看后面那些懊糟事。惟愿来生托身个小家小户,父母双全兄弟和睦,离这些亲戚们远远的,便是日子清苦些,也胜过陷在这风流富贵地里日日尽对着风刀霜剑。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她随着风轻飘飘径自向外走,抬首见那半空中云雾缭绕仙乐叮当之处就厌烦,恨不得能绕出园子远远避开它,一径就向斜刺里的漆黑小路上去。潇湘馆外那些湘妃竹叫晚风吹得刷拉拉齐齐笔直折下腰,竹叶子落得满园都是,也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土。

仙乐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又一阵,她越听越心烦,越走越快,忽得脚下一急不知被何物绊了,踉踉跄跄向前三两步,滑溜溜顺着路撞进园中一口井。

这井也不知何时开在此处,井口亦无遮拦,黛玉眼前一花,天旋地转清澈见底的一片寒潭中映着云间孤月,再往后便不省人事。

云中一僧一道慢了半步探出头向下看,癞头和尚把手往麻麻剌剌的光头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那绛珠仙子人魂何在?算来正该此时落气,怎地不见了?”跛脚道士用拂尘塞在后背衣服里上下挠挠,也跟着看了一眼:“怕不是今儿遇上哪位勤快无常赶在头里把人带走了。”

和尚道士对视一眼,又叫那些仙乐更响些,如是等了一会儿,横竖不见人。再一探这人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离魂,天地间未留任何踪迹,想找只得往九幽地府里去寻。可要是进了阎王殿,哪管你神人妖鬼,若无通天彻地的手段都得老实听宣,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想带谁走就带谁走?想得美!

道士又挠挠后背:“罢了,反正跑过这一趟已是应警幻仙姑所请。未能寻到绛珠仙子,便是机缘未至,何苦强求。”

“是矣是矣,绛珠仙子与仙姑无缘,就这般随她去吧。”和尚大点其头,两人并肩往云中一缩,招呼演奏仙乐的几件乐器精怪转身就走,只等尘埃落定后再来将那蠢玉捞走全这一段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