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2)

心刚是烈士,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他的死亡,这次的学生运动便得到了质的升华;因他的死亡,这运动便从此具有了悲壮的特质;这国家数万数万还处于蒙昧中的人,也正因他之鲜血献祭,从梦中惊醒,自此对这个国家有了令他们胆战心惊的清楚认知。

这国家已经到了不得不以鲜红的血液方能挽救的地步啊!这沉疴、这积病,非赤血丹心,不能根治。

来祭奠他的人很多。心刚生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站在他的灵堂前,脱下帽子,肃穆地为他献上一束鲜花。裴瑄穿着一件黑色的洋裙,站在白兰身边看着别人在他的巨幅相片前鞠躬、献花。她看看白兰用力挺直的纤细的背影,看看心刚留在相片上,最后的笑容。

她本以为心刚和白兰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裴瑄怔怔地看着心刚的遗像,那天在医院里他和白兰道别的话又出现在她的脑中。

不,那不是道别。她心痛于心刚的早夭,可最近又开始为白兰恨起他的残忍。他怎么能在死前,让自己的爱人独自去早就承诺过要带她回去的地方,将他的骨灰掩埋在没有她的地方?他多么残忍啊,正是因为他死去的原因那样的伟大、那样的崇高,他死前的遗言那样的悲壮、那样的感人肺腑,那留给他爱的人的一点小小的温存便不剩什么了。

他死得那么浓墨重彩,又如何能让人这一生忘掉分毫呢?要让人用一辈子记得他,真是一件又幸福、又绝望的事。

裴瑄望着白兰上前,把她画给心刚的肖像放到灵堂前面,最后留恋地低头亲吻了那副肖像,不忍地移开视线。

耳边传来白兰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在君曼夫人的怀里哭得连站也站不稳。裴瑄看着她的侧脸,微微出神。

世事果真难料。她从未想过到,白兰和心刚最后会未成眷侣。她以为,就算在这样的时代里,他们也终会这世上最幸福的爱情男女。没有想到过的,是如今。

她觉得自己这几天心境的变化很大,对于人生和个人价值的认识也改变了许多。生死无常,是世间最大的磨练。她成长了,但她宁愿不要这成长。

邓仲懈看她一直在角落发呆,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她:“你没事吧?”

好友的死,他固然悲痛。可明日的责任还有未完的运动需要着他。他没有时间溺于悲痛,或者说,他和世炎,他们已经将泪水在心里流干了,从此后他们只允许自己流血,因为心刚用一条命换来的期许都沉甸甸压在他们肩上。

可对她总是不同的。他总宁愿自己多承担些,让她有更多的自由去懦弱、去哭泣、去欢乐、去享受人生。仔细想想,守常先生领着他们去做那样多的事,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获得更好的生活。如果像她这样的小姑娘能在他们的努力中生活在阳光灿烂的世界中,那一切的努力和付出,便是值得的。

裴瑄收回目光,仰头望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最近明白了一个道理。”

邓仲懈静静地等待着她继续说。

“任何事都可能会在明天发生。你前夜泡好了黄豆,第二天磨子就可能坏了;你前一晚亲吻了睡在旁边的爱人,第二天睁眼可能就发现地震了,他消失在你的身边;你觉得有些话再怎么说都不会晚,可如果永远也再说不出来了呢?”

她看着他的面容,笑了笑:“所以任何意外都可能以想象不到的方式发生。但最起码发生之前,我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感情。”

她顿了顿,依旧看着他,近乎于是告白的明示。

惊讶的表情出现在她面前人的脸上。裴瑄淡笑着看着他一瞬间涌上来的意外和无措,却没有再等待回复,退了一步。对他笑了笑,离开了角落,去安慰白兰。

她走回去。白兰轻声问她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裴瑄随口说去外面散步,白兰也没有心情去探究。她们站在一起,看着海威和世炎举起仲甫先生刚写好的挽联。

君去矣,甘将热血红青岛。

吾来也,不许狂奴撼泰山。

所有人沉默地望着心刚的血书,“还我青岛”四个血字已经沉淀变暗。

——我们的牺牲能换来什么?要换来什么?

——光明、未来,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