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慑纪元12年,“青铜世纪”号2(1/2)

第二部威慑纪元12年,“青铜世纪”号2

程心出院的这一天,AA说智子想见她。

程心已经知道,现在,智子这个词并不是指那些来自三体世界的强大诡异的智能化微观粒子,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女人是个机器人,由人类最先进的和仿生技术制造,却由以前被称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

这个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体世界在地球的大使,与以前智子的低维展开相比,她的出现使得两个世界的交流变得更加自然和顺畅。

智子住在位于城市边缘的一棵巨树上,从飞行车上远远看去,那巨树的叶子很稀疏,仿佛正处于深秋的凋零之中。

智子的住所位于最顶端的树枝上,那根树枝只有一片叶子,那是一幢雅致的竹木结构的小别墅,在一团白云中时隐时现。

现在是无云的晴天,那团白云显然是别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长长的树枝走到尽头,路面都是由圆润的石子铺成,两旁是翠绿的草坪。

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悬空的别墅,智子在别墅门口迎接她们。

她身材纤小,穿着华美的日本和服,整个人像是被一团花簇拥着。

当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时,花丛黯然失色,程心很难想象有这样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让这美丽具有生机的,是控制她的灵魂。

她浅浅一笑,如微风吹皱一汪春水,水中的阳光细碎轻柔地荡漾开来。

智子对她们缓缓鞠躬,程心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汉字:柔——外形和内涵都像。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多见谅。

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

智子再次鞠躬说,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刚刚能听清,但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她说话时别的声音都停下来,为她的细语让路。

两人跟着智子走进庭院,她的圆发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们前面微微颤动着,她也不时回头对她们微笑。

这时,程心已经忘记眼前是一个外星侵略者,忘记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个强大的异世界,眼前只是一个美丽柔顺的女人。

特别之处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浓了,像一滴浓缩的颜料,如果把她扔到一个大湖中溶化开来,那整个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两侧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雾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层,悬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

走过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桥,智子退到一边鞠躬把两人让进客厅。

客厅是纯东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块的镂空,使这里像一个大亭子。

外面只有蓝天白云,云都是从近处涌出,飘得很快。

墙上挂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绘和一个绘着国画风景的扇面,装饰简约典雅,恰到好处。

智子请程心和AA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后自己也以优雅的姿势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摆开。

“可得有耐心,这茶可能两小时后才喝得上。”

AA在程心耳边低声说。

智子从和服中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开始轻轻擦拭已经极其洁净的茶具,先是细细地擦一个精致的有着长长细柄的竹制水杓,然后依次轻擦那些白瓷和黄铜小碗,用竹杓把一只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个小瓷锅中,放到一个精致的铜炉上烧着,然后从一只小白瓷罐中把细细的绿色茶末倒进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这一切都做得极慢,有些程序还反复做,仅擦茶具一项就用了近二十分钟,对智子来说,这些动作的功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仪式感。

但程心并没有感到厌倦,智子那轻柔飘逸的动作有一种催眠作用,令她着迷。

不时有清凉的微风从外面的空中吹来,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被微风吹拂着飘荡,她的纤纤玉手所抚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像轻纱,像白云,像……时间,是的,她在轻抚时间,时间在她的手中变得柔软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层薄雾般缓慢。

这是另一个时间,在这个时间中,血与火的历史消失了,尘世也退到不存在的远方,只有白云、竹林和茶香,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终于煮好了,又经过一系列纷繁的仪式后,终于递到程心和AA手上。

程心尝了一口那碧绿的茶汁,一阵苦香沁入心脾,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澈透明了。

“我们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们的世界也很脆弱,我们女人可要爱护这一切啊。”

智子轻言慢语地说,然后深深鞠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对于这话中的深意,以及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来的一次聚会,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现实。

与智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有六个公元人来见程心,他们都是第二任执剑者的候选人,均为男性,年龄在三十四至六十八岁之间。

与威慑纪元之初相比,这个年代从冬眠中苏醒的公元人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仍形成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

对于他们来说,融入现代社会要比在危机纪元后期苏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难。

公元人阶层中的男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渐渐女性化,以适应这个女性化社会,但程心眼前的这六个男人都没有这么做,他们都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

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见到这些人,一定会有一种舒适感,但现在她却感到压抑。

这些男人的眼中没有阳光,很深的城府使他们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

程心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堵由六块冰冷的岩石构筑的城墙,城墙显露着岁月磨砺的坚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气,后面暗藏杀机。

程心首先对那位向警方报警的候选人表示感谢。

她是真诚的,不管怎样,他救了她的命。

那个面容冷峻的四十八岁男人叫毕云峰,曾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设计师之一。

同程心一样,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来的联络员,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锁解除后加速器能够重新启用,但那个时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没能保留到威慑纪元。

“但愿我没有犯错误。”

毕云峰说,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无论程心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是来劝你不要竞选执剑人的。”

另一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

他叫曹彬,三十四岁,是所有候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危机开始时他曾是丁仪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学家。

智子封锁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后,他痛感理论物理学已成为没有实验基础的空对空的数学游戏,就进入冬眠等待封锁解除。

“如果我竞选,你们认为有可能成功?”

程心问。

从智子那里回来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几乎使她彻夜未眠。

“如果你那么做,几乎肯定能成功。”

伊万·安东诺夫说,这个英俊的俄罗斯人是候选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轻的,四十三岁,却资历非凡。

他曾是俄罗斯最年轻的海军中将,官至波罗的海舰队副司令,因绝症而冬眠。

“我有威慑力吗?”

程心笑着问。

“不是一点没有。

你曾是PIA的成员,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PIA曾对三体世界采取过大批的主动侦察行动,末日战役前夕甚至向太阳系舰队发出过关于水滴攻击的警告,可惜没受重视。

它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传奇般的机构,这点会使你在威慑方面加分的。

另外,你是唯一一个拥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这个世界,不管这是否合乎逻辑,现在的公众就是这么联想的……”

“关键不在于此,听我解释。”

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打断了安东诺夫的话,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说他自称叫这个名字,因为他苏醒时身份资料都丢失了,而他又拒绝提供任何身份信息,连随便编一份都拒绝,这使他获得公民身份颇费周折。

但他神秘的身世却也为竞选加了不少分,他与安东诺夫一起,被认为是候选人中最具威慑力的两位。

“在公众眼中,最理想的执剑人是这样的:他们让三体世界害怕,同时却要让人类,也就是现在这些娘儿们和假娘儿们不害怕。

这样的人当然不存在,所以他们就倾向于让自己不害怕的。

你让他们不害怕,因为你是女人,更因为你是一个在她们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

这些娘娘腔比我们那时的孩子还天真,看事情只会看表面……现在她们都认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宇宙大同就要到来了,所以威慑越来越不重要,执剑的手应该稳当一些。”

“难道不是吗?”

程心问,霍普金斯的轻佻语气让她很反感。

六个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几乎不为她所觉察地交换着目光,同时他们的目光也更加阴沉了。

身处他们中间,程心仿佛置身于阴冷的井底,她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你不适合成为执剑人。”

那位最年长者说话了,他六十八岁,是冬眠时职位最高的人,时任韩国外交部副部长。

“你没有政治经验,又年轻,经历有限,还没有正确判断形势的能力,更不具备执剑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质,你除了善良和责任感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过执剑人的生活,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牺牲的。”

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说,他曾是一位资深律师。

最后这句话让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刚刚才知道了现任执剑者罗辑在威慑纪元的经历。

六位执剑者候选人走后,AA对程心说:“我觉得,执剑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狱里都找不到那么糟的位置,这些公元男人干吗追逐那个?”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决定全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感觉,对那时的某些男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们的终身追求,会让他们着魔。”

“该不会让你也着魔吧?”

程心没有回答,现在,事情真的不是那么简单了。

“那个男人,真难想象有那么阴暗那么疯狂那么变态!”

AA显然是在指维德。

“他不是最危险的。”

程心说。

维德确实不是最危险的,他的险恶隐藏得并不深。

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复杂,是AA和其他现代人很难想象的。

这剩下的六个男人,在他们那冰冷的面具后面隐藏着什么?

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叶文洁或章北海?

更可怕的是,有几个?

在程心面前,这个世界显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个飘飞在荆棘丛中的美丽肥皂泡,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使一切在瞬间破灭。

一周以后,程心来到联合国总部,参加DX3906恒星系中两颗行星的转让仪式。

仪式结束后,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与她谈话,代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正式提出希望她竞选执剑人。

他说已有的六位候选人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他们中的任何人当选,都会被相当一部分公众视为一个巨大的危险和威胁,将引发大面积恐慌,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预料。

另一个危险因素是:这六位候选人都对三体世界有着强烈的不信任和攻击倾向,出自他们中的第二任执剑人可能与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的鹰派合作,推行强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慑向三体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挟,可能使目前两个世界间发展良好的和平进程和科学文化交流突然中断,后果不堪设想……她当选则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穴居时代结束后,联合国总部又迁回了旧址。

程心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厦的外貌与三个世纪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广场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复如初。

站在这里,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个动荡的夜晚,面壁计划公布,罗辑遭到枪击,晃动的探照灯光束下混乱的人群,直升机旋翼搅起的气流吹动她的长发,救护车闪着红灯呜咽着远去……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背对着纽约灯海的维德双眸闪着冷光,说出了那句改变了她一生的话:“只送大脑。”

如果没有那句话,现在的一切都将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经在时间的江之源头消逝得无影无踪。

如果足够幸运,她的第十代子孙此时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执剑者的诞生。

但现在,她活着,面对着广场上的人海,显示她肖像的全息标语影像在人群上方飘荡,像绚丽的彩云。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走上来,把怀中几个月大的孩子递给她,那个可爱的小宝宝对着她甜甜地笑着。

她抱住那个温暖的小肉团,把宝宝湿软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脸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觉自己抱着整个世界,这个新世界就如同怀中的婴儿般可爱而脆弱。

“看,她是圣母玛丽亚,她真的是!”

年轻母亲对人群喊道,然后转向程心,热泪盈眶地双手合十,“美丽善良的圣母,保护这个世界吧,不要让那些野蛮的嗜血的男人毁掉这美好的一切。”

人群发出应和的欢呼声,程心怀中的宝宝被吓哭了,她赶紧抱紧他。

她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还有别的选择吗?

现在有了最后的答案:没有。

因为三个原因:

第一,一个人被推崇为救世主与被推上断头台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她)都没有选择,先是罗辑,后是程心。

第二,年轻母亲的话和怀中温暖柔软的婴儿让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对这个新世界的感情的实质:母性。

是她在公元世纪从未体会过的母性,在她的潜意识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们受到伤害。

以前,她把这误认为是责任,但母性和责任不一样,前者是本能,无法摆脱。

第三,还有一个事实,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一样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两项都不成立,这堵墙仍然立在那里,这就是云天明。

同样是地狱,同样是深渊,云天明先走进去了,是为她走进去的,现在她不可能退却,只能接受这个报应。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爱的阳光中,但只有母爱。

她也曾问过妈妈:爸爸在哪儿?

与其他的单身母亲不同,妈妈对这个问题反应从容,先是平静地说不知道,然后又轻轻叹息说,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程心也问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是捡来的。

与一般母亲的谎言不同,妈妈说的是实情,程心确实是她捡来的。

妈妈从未结过婚,在一个傍晚与男友约会时,看到被遗弃在公园长椅上的刚三个月大的程心,襁褓中还有一瓶奶、一千块钱和一张写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纸条。

本来妈妈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给派出所的,那样派出所会把孩子转交给民政局,然后,叫另一个名字的程心,将在一家保育院中开始她的孤儿生涯。

不过,妈妈后来又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为了提前体验做母亲的感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她已经很难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这个小生命要离开母亲去漂泊,她的心就剧痛起来,于是她决定做程心的母亲。

那个男友后来因此离开了她。

在以后的十年中,妈妈又交了四五个男友,都因为这个孩子没有谈成。

程心后来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没有明确反对妈妈收养自己,但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不理解或不耐烦,她就与他分手了,她不想给孩子带来一点伤害。

程心小时候并没感到家庭有什么残缺,相反,她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就是妈妈和女儿的小世界,所有的爱和快乐这个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怀疑再多一个爸爸会不会有些多余。

长大一些后,程心终于还是感觉到父爱的缺失。

开始这感觉只是一丝一缕的,后来渐渐强烈起来。

也就在这时,妈妈给她找到了一个爸爸,那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有爱心有责任感,他爱上妈妈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妈妈对程心的爱。

于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个太阳。

这时,程心感到这个小世界很完整了,再来一个人真的多余了,于是爸爸妈妈再也没有要孩子。

后来程心上大学,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

再往后,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驮着她越走越远。

终于,她不但要在空间上远离他们,还要在时间上远行了,她要去未来。

永别的那一夜铭心刻骨,她告诉爸爸妈妈明天还回来,不过她知道回不来了,她无法面对那分离的时刻,只能不辞而别,但他们好像看出了什么。

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咱们仨是因为爱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们的窗前站到天明。

在她的感觉中,夜风的吹拂,星星的闪烁,都是在重复妈妈最后的话。

三个世纪后,她终于有机会为爱做些事了。

“我将竞选执剑人。”

程心对婴儿的母亲说。

【威慑纪元62年,奥尔特星云外,“万有引力”号】

“万有引力”号对“蓝色空间”号的追击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现在它已接近目标,距“蓝色空间”号只有三个天文单位了。

与两舰飞过的光年的漫长航程相比,现在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万有引力”号穿过了奥尔特星云,这片距太阳1光年的彗星出没的冷寂空间被认为是太阳系最后的边界,“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是首次越过这个边界的人类飞船。

当时丝毫没有穿越星云的感觉,偶尔有一颗冰冻的没有彗尾的彗星近距离掠过,也在几万几十万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过奥尔特星云后,“万有引力”号便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外太空。

这时,太阳已经变成了一颗舰尾方向的普通星星,与其他的星星一样,失去了真实的存在感,仿佛是遥远虚空中的幻觉。

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唯一能被感官确定的实体存在就是与“万有引力”号编队飞行的水滴了。

两个水滴分别位于飞船两侧五千米处,肉眼刚刚能够看到。

“万有引力”号上的人们喜欢用望远镜透过舷窗看水滴,它毕竟是这无际虚空中的一个安慰。

其实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面镜子,表面映出“万有引力”号的镜像,虽然有些变形,但由于水滴表面的绝对光滑,镜像十分清晰,只要放大到足够的倍数,观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飞船舷窗里的自己。

但“万有引力”号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觉不到这种寂寥,他们在冬眠中度过了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

飞船日常航行时的值班人员只有五至十人,在轮换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时间只有三至五年。

整个追击过程,就是“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两舰间复杂的加速博弈过程。

首先,“蓝色空间”号不可能进行无限制加速,那样会耗尽燃料,失去机动能力,即使摆脱追击,面对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于自杀。

而“万有引力”号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贮备虽然远多于“蓝色空间”号,但要考虑返航,这样,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燃料应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别是:向太阳系外加速,返航前的减速,返航向太阳系加速,到达地球前的减速。

所以,能够用于追击加速的燃料只占总贮备量的四分之一。

好在通过对之前航行记录的计算和智子情报,“万有引力”号能够精确掌握“蓝色空间”号的燃料贮备量,而后者对前者的燃料情况则一无所知,所以在这场博弈中,“万有引力”号能看到“蓝色空间”号手中的牌,反之则不行。

在双方交替的加速中,“万有引力”号一直保持着高于“蓝色空间”号的速度,但两舰的最终速度与它们能达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远。

在追击开始后的第二十五年,也许是已经达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线,“蓝色空间”号停止了加速。

在半个世纪的航程中,“万有引力”号一直在呼叫“蓝色空间”号,告诉他们逃跑没有意义,即使甩脱地球的追击战舰,水滴也肯定能追上并消灭他们;而回到地球,他们将得到公正的审判,命令他们立刻减速返航。

这如果实现将大大缩短追击时间,但“蓝色空间”号一直没有理会。

就在一年前,当“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缩短至三十个天文单位时,发生了一件并不是太意外的事:“万有引力”号和两个同行的水滴进入智子盲区,与地球的实时通信中断了,只能采用电磁波和中微子通信,“万有引力”号发出的信息到达地球需要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还要等待同样长的时间才能得到回复。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黑暗森林的另一个间接证据——智子盲区

危机纪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统探测地球的同时,三体世界也向银河系的其他方向发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发射了六个。

但这些智子不久均进入盲区,最远的一个只飞行了7光年。

后来发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最近的盲区是跟随“万有引力”号的智子遇到的,与地球的距离只有光年。

智子间的量子联结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断不可能恢复,那些进入盲区的智子都永远迷失在了太空中。

对于智子遇到了什么样的干扰,三体世界一无所知,这种干扰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为的;三体和地球科学家都倾向于后者。

飞向银河系的智子在进入盲区前,只来得及探测两个邻近的带有行星的恒星系,其中都没有生命和文明。

但三体和地球的学者们都认为,那些星系的荒凉正是智子能够接近它们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慑纪元后期,宇宙对两个世界仍保持着神秘的面纱,但智子盲区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状态的一个间接证据,这个状态不允许宇宙变得透明。

智子进入盲区对“万有引力”号的使命并没有致命的影响,但却使任务复杂了许多。

之前,潜入“蓝色空间”号内部的智子,使“万有引力”号一直能够掌握目标飞船内部的情况,现在“蓝色空间”号开始对“万有引力”号呈现黑箱状态。

其次,水滴失去了三体世界的实时控制,其行为完全由内置的所控制,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以上情况促使“万有引力”号的值勤舰长决定加快任务的进程,“万有引力”号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标。

随着“万有引力”号的迅速逼近,“蓝色空间”号第一次与追击舰联系,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内的舰上三分之二的人员送上太空穿梭机,离开“蓝色空间”号,由“万有引力”号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驾驶“蓝色空间”号继续飞向太空深处的目标。

这样,人类在星际就保留了一个前哨和种子,保留了一个探索的机会。

这个要求被坚决拒绝。

“万有引力”号声明:“蓝色空间”号上的所有人都有谋杀嫌疑,必须全部接受审判,他们是被太空异化的人,已经不被人类社会认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类探索宇宙。

“蓝色空间”号显然终于意识到逃跑和抵抗都没有意义,如果追击者只有太阳系战舰,那还可以背水一战,但同行的两个水滴已经使双方的实力变得不成比例。

在水滴面前,“蓝色空间”号只是一个纸糊的靶子,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在双方相距十五个天文单位时,“蓝色空间”号向“万有引力”号投降,放弃逃跑,同时开始全功率减速,这使两舰的距离急剧缩短,漫长的追捕就要结束了。

“万有引力”号全舰从冬眠中苏醒,战舰进入战斗状态,曾经冷清寂静了半个世纪的飞船再次充满了人气。

醒来的人们所面对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标,还有与地球失去实时通信的事实。

后者并未在精神上拉近他们与“蓝色空间”号的距离,恰恰相反,就像一个与父母暂时走失的孩子,对所遇到的根本没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惧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尽快把“蓝色空间”号绳之以法,然后返航。

虽然两舰同处广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着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万有引力”号与“蓝色空间”号所进行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远航,前者是有源的,后者无源。

在全体苏醒后第九十八小时,“万有引力”号上的心理医生韦斯特接待了第一位咨询者。

来人是戴文中校,这令韦斯特有些吃惊,在医生的记录中,他是舰上心理稳定系数最高的人。

戴文是随舰的宪兵指挥官,负责“万有引力”号追上目标后,解除“蓝色空间”号的武装并逮捕所有嫌疑犯。

“万有引力”号起航时,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后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们中间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误认为是公元人。

他经常发表一些强硬言论,认为对于黑暗战役一案,法律应该恢复死刑。

“医生,我知道你会对听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这很可笑。”

戴文小心翼翼地说,一反他往日锋芒毕露的作风。

“中校,对于我的专业来说,没什么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际时间大约是436950,我从四号会议舱出来,沿十七号舰廊回我的舱。

就在舰廊中间,靠近情报中心那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说穿着太空军中尉的军便装。

这时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过在那里遇到一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中校摇摇头,眼神恍惚起来,像是在回忆梦境。

“有什么不对吗?”

“我与那人擦肩而过,他向我敬礼,我随意扫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来,医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人是——是‘蓝色空间’号上的陆战队指挥官朴义君少校。”

“你是说‘蓝色空间’号吗?”

韦斯特平静地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奇感。

戴文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医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过智子发来的实时图像监视着‘蓝色空间’号内部,可以这么说:我对那里的所有人比对这里的人更熟悉,我当然认识朴义君,那个朝鲜人。”

“也许只是舰上一个相貌相近的人。”

“本舰的人我也熟悉,没有这样的人。

而且……他敬礼后从我身边走过,面无表情,我站在那里呆了几秒钟,回头看时,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三年前,为了监视目标内部情况,我以前也是舰上苏醒时间最长的人。”

“那么你肯定经历了进入智子盲区的事件。”

“当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着目标飞船上的实时图像,我想在你的感觉中,自己更像是身处‘蓝色空间’号而不是‘万有引力’号。”

“是的,医生,很多时间确实有这种感觉。”

“然后,图像突然消失了,那里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同时你也很累了……上校,就这么简单,相信我,不必担心,很正常。

建议你多休息,现在毕竟人手很充裕了。”

“医生,我是末日战役的幸存者,当时被爆炸抛出来,蜷缩在一个不比你这张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舱中,在海王星轨道上飘了一个月。

获救时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没有出现问题,更没有幻觉……我相信我看到的。”

戴文说着起身离开,走到舱门时他又转过身来,“再遇到那个杂种,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会杀了他。”

三号生态区发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养液管道破裂了,这是一根很坚固的碳纤维管,且不承压,发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

维护工程师伊万穿过生态区热带雨林般的无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经关闭液流,有几个人正在清理泄出的黄色培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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