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黑暗森林2(1/2)

下部黑暗森林2

“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

“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

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

史强用脚点着地板上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

“这是坐的吗?”

他问,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坐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

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

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

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安眠药,这个,梦河。”

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只细长的机械手把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

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

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要的药名叫梦河。”

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梦河。”

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

在罗辑的协助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家,一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

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

“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

“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吗?”

“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药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

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

“妈的。”

罗辑说着躺回沙发上——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后脑勺的形状,开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见状猛地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

罗辑离开沙发,向前扑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

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

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远不行。”

大史说。

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开始清理地板上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

“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

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么地方,谁弄错了?

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

“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

至于说谁弄错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警官们请进。”

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

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

“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忽。

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

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

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

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

“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

“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

先谢谢了。”

郭警官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了一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

“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KILLER第版。”

“什么?”

“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

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

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病毒就操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

有一段时间KILLER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入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

“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

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

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兼容。

KILLER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

可这一版KILLER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

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现,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一个世纪。”

“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

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后果。

因为ETO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标更多的特征。

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份后,KILLER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活一段,在那里,没有硬件可以操纵。”

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么?”

罗辑问。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

“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渡一段时间。”

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

“可你适应得很好。”

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们”。

“我是因白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

郭正明笑笑说,“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活的人多吗?”

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

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

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

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

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

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

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

“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

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子的全部视野,整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氢氦大气海洋中,呈现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

大红斑缓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

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氦海洋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

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

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

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

“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

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

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儿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

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

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

“我没有说让你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

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那语言呢?

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

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难些。”

“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

这么说,参谋部已经同你们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

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诉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

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连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

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

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

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

目前,在舰队所拥有的695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

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

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

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

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

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

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

“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

他们都有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

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

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

“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的命令进行监督。”

“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

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

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

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重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

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

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

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

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入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

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

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

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

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

为什么我说可笑呢?

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

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交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

“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

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入住过。

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

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

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

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

“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

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

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

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

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

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

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

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

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

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

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

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

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

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

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

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

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

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

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

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

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

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

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

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

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

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

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

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

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

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

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

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间隙,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

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儿?”

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

种地呗!”

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

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儿叫新生活五村。

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踢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

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

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

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

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

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做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

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做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

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

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

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

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

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

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

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

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

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

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

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

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画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

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

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

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

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

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了……真他妈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你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

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

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

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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